李承稷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卷空白的圣旨，触感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东宫之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毕剥声。
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知道，这道圣旨一旦写下，送出京城，抵达北境，那便是压垮李承瑞那头困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平叛。
杀人，从来不是目的，诛心，才是。
他要李承瑞的十万大军，不是因为恐惧或屠戮而溃散，而是因为希望和喜悦而瓦解。他要李承-瑞，不是死在刀剑之下，而是死在自己的野心和绝望之中。
他要天下人都看到，他李承稷，是何等的“仁慈”，何等的“宽厚”。
“柔柔，谢谢你……”
他又一次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若没有她，没有那些从地里刨出来的、能填饱无数肚皮的“神种”，他纵有万千谋算，也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国库的粮食，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打出如此富裕、如此奢侈的一仗。
正是因为北境的粮仓已经满了，他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将国库的粮食当做武器，射向他那位好九叔的心口。
他缓缓研墨，墨汁在砚台中盘旋，浓稠如夜。
他终于提起了笔，笔尖饱蘸墨汁，悬于圣旨之上。
周围的内侍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只觉得太子殿下此刻的气场，冰冷得让他们遍体生寒。那不是杀气，却比杀气更令人畏惧。那是一种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对的掌控感。
终于，笔尖落下。
一行行字迹，工整而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出现在明黄的卷轴上。
这道圣在“抚慰令”之后，被称为“恩赏令”。
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及“谋反”，没有一句申斥之言。
圣旨的开头，依旧是对九王爷李承瑞的褒奖。
“九王爷李承瑞，忠勇体国，于北境抵御外敌，操练兵马，朕心甚慰。然北境苦寒，将士离家日久，思乡心切，此乃人之常情。”
紧接着，话锋一转，却是石破天惊。
“幸赖上天庇佑，我大周于北地铁矿附近，觅得神种，名曰‘土豆’。此物不择水土，亩产数倍于粟米，如今已获丰收。北境陈玄将军所部八万将士，已实现粮草自足，再无冻馁之虞。”
消息放出去了。
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足以改变国运的消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写在了圣旨之上。
李承稷仿佛能看到，当这封圣旨被当众宣读时，李承瑞的十万大军，会是何等的震撼！
当他们还在为下一顿饭发愁时，另一支军队，已经吃饱了肚子，而且以后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这是何等巨大的心理冲击！
而这，仅仅是开始。
圣旨的下一段，才是真正的杀招。
“今北境防务，已由陈玄将军所部接管，固若金汤。九王爷麾下十万将士，劳苦功高，可就地解散，分发路费，愿归乡者归乡，愿入京者，朕亦有封赏。先前所拨二十万石粮食、十万匹布帛，即刻于军前发放，由镇国公世子范清源监督，务必使人人有份，安乐还乡。”
一锤定音！
釜底抽薪！
你李承瑞不是想靠着这十万大军造反吗？
好，我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就地解散了！
你的兵，现在不是你的兵了，他们是朝廷的子民，是即将荣归故里的功臣！
我不仅给他们粮食，还给他们路费，给他们回家的希望！
谁还会跟着你一个前途未卜、连饭都管不饱的叛王，去干那掉脑袋的买卖？
更狠的是，他派了范清源去。
范清源是谁？镇国公的世子，太子妃的兄长，未来的国舅！他代表的，就是太子的意志，是朝廷的脸面！
有他在，谁敢贪墨一粒粮食？谁敢阻挠大军解散？
李承瑞，你还有什么？
你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王爷名号了。
圣旨的最后，是给李承瑞的“恩典”。
“九王爷劳苦功高，朕已在京中为九叔备下全新王府，其中亭台楼阁，皆按亲王规制之最高等级修缮。待北境事了，朕盼九叔早日回京。朕当亲率百官，于德胜门外，恭迎九叔凯旋，共叙天伦之乐。”
德胜门外，恭迎凯旋。
这是何等的荣耀？
可对李承瑞来说，这又是何等的讽刺！
一个被剥夺了所有兵权，像狗一样被赶回京城的丧家之犬，有什么“凯旋”可言？
这哪里是恭迎，这分明是押解！是昭告天下：看，这就是那个不自量力，妄图挑战我的九叔，现在，他回来了，像个小丑一样，接受我虚伪的“恩典”。
李承稷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他看着这封堪称艺术品的“诛心之诏”，脸上没有半分得色，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将圣旨递给身边的总管太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八百里加急，与粮草一同送往北境。着令范清源，务必将此诏，当十万军士之面，高声宣读，一字不落。”
“奴才遵旨！”总管太监接过圣旨，只觉得那薄薄一卷黄绸，重于千钧。他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额头上全是冷汗。
东宫，又恢复了寂静。
李承稷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再次望向凤仪殿的方向。
那里，住着他那个“疯批”太子妃。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土豆”这种神物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她那个固执的父亲和兄长，去执行这个看似荒诞的计划的。
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用她那匪夷所思的方式，为他解决了困扰大周几百年的军粮问题，为他递上了一把足以撬动天下的钥匙。
他现在，终于有底气，去实现他心中那个庞大的、冷酷的蓝图了。
而李承瑞，只是他蓝图上，需要抹去的第一个名字而已。
他眯起眼睛，夜风从窗外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九叔，游戏结束了。
这天下，很快，就会是我一个人的了。
而你，将是第一个，为我的王座，献上祭品的宗亲。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份京城的布防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最终，落在了城西的一处宅院上。
那是皇后的弟弟，承恩公的府邸。
一个惊雷，已经劈向了北境。
而另一个，更响、更近的惊雷，正在这深宫之中，等待着下一个被点燃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