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全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
李承稷下令不过三日，一份关于赵猛的初步调查卷宗，就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他的御案上。
夜深人静，李承稷屏退了左右，独自在灯下展开了那份薄薄的，却仿佛有千斤重的卷宗。
他看得极其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眉头也越皱越紧。
卷宗里记录的东西，并不足以直接定一个大将的罪。没有什么通敌的信件，也没有什么谋反的实证。
但是，里面的每一条，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赵猛，出身贫寒，这是李承稷早就知道的。他欣赏的，也正是赵猛这股子从底层爬上来的狠劲和拼劲。可卷宗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赵猛在京中的老母亲和兄弟，近两年内，换了三进的大宅子，家中的仆人就有二十多个。他的兄弟更是终日斗鸡走狗，一掷千金，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
钱从哪儿来？
一个边关武将的俸禄，就算加上赏赐，也绝对撑不起这样的开销。
卷宗的下一页，记录了赵猛在北疆的社交圈。
他与几个北方最大的皮货商、药材商往来极为密切，时常在军营外的酒楼设宴。那些商人对他恭敬得近乎谄媚，席间流水般送上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古玩、美人。
而这些商人，无一例外，都在与北狄做着生意。
李承稷的手指，在“与北狄做生意”这几个字上，重重地按了下去。
这太不寻常了。
边关将领，为了避嫌，通常会与这些背景复杂的商人保持距离。可赵猛非但不避嫌，反而引以为常。
难道他真的不怕被人抓住把柄吗？还是说，他有恃无恐？
李承稷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想起了范清源信里的那句话：“其对北狄之风土人情，竟了若指掌，远胜我等常年驻守边关之人。”
一个武将，对敌国的风土人情了若指掌，还和做着敌国生意的商人打得火热，出手阔绰得不像话……
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可能。
“根烂了……”
“外面看着好，里面是空的……”
范柔柔那疯疯癫癫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猛地将卷宗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可能！
他不愿意相信。赵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他最信任的刀。如果这把刀从根子上就烂了，那他这个握刀的人，算什么？一个识人不明的蠢货吗？
他宁愿相信这是范家为了打压赵猛，故意设下的局。
可范清源的信，还有王德全查到的这些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范家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除非……
除非范柔柔那个疯女人，又“看”到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恨透了这种感觉。一种被一个疯女人牵着鼻子走，却又不得不顺着她的思路去想的无力感。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而范柔柔，就是那个手握丝线的人。她高兴了，就让他安稳两天；她不高兴了，就随便扯动几下，让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王德全！”他对着门外喊道。
王德全立刻小跑着进来，躬身道：“殿下，奴才在。”
“继续查！给本宫往深里查！”李承稷的声音冰冷，“查那些北方豪商的底细！查他们送给赵猛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送到他家里的！还有，兵部的文书往来，给本宫查！尤其是关于北狄斥候动向的，每一份都要给本宫找出来，核对！”
他几乎可以肯定，兵部那些“边境安稳”的文书，一定有问题。
“是，奴才遵旨。”王德全不敢多问，只觉得殿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还有，”李承稷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凤仪殿那边……有什么动静？”
王德全愣了一下，赶紧回想。这几天太子妃娘娘倒是安分，没再对着花草树木说话，整天就在院子里侍弄她那些宝贝辣椒，有时候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看着……心情还挺好。
“回殿下，娘娘这几日……都挺安静的，就在院子里种……种菜。”
“安静？”李承-稷冷笑一声。
他才不信那个女人会真的安静。她的安静，比她发疯的时候，更让他觉得不安。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天知道她又在憋着什么坏。
他挥了挥手，让王德全退下。
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份卷宗，眼神晦暗不明。
赵猛这颗“烂了根”的辣椒，他必须得处理。但怎么处理，是个大问题。
直接拿下？证据不足，会引起军心动荡，更会打草惊蛇。
不动他？万一范柔柔的疯话是真的，北狄真的有异动，那他就是拿整个北境的安危在赌。
他赌不起。
李承-稷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他揉着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望向了凤仪殿的方向。
那个疯女人，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她那句“懂农事的老把式”又是指谁？
他发现，自己现在处理任何一件棘手的事情，都会下意识地去想，范柔柔会怎么说？如果她又对着哪棵菜说了什么疯话，那话里又藏着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被一个他厌恶至极的女人，逼得快要疯了。
而此刻的凤仪殿里，范柔柔正拿着一个小喷壶，悠闲地给她的辣椒苗浇水。
她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李承稷那个多疑的性子，一定会去查。
但光是怀疑还不够。
她要的，不是李承稷怀疑赵猛，而是要他彻底放弃赵猛，甚至……想要杀了赵猛。
这还需要一把火。
一把能把李承稷心里那点仅存的信任，烧得一干二净的火。
范柔柔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辣椒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快了。
兄长的死劫，她一定要亲手破掉！
而李承稷，欠了他们范家的血债，也该开始，一点一点地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