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李承稷就真的亲自带着小念柔,来到了凤仪宫的“自耕园”。
小念柔还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没睡醒,身上却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方便活动的小号劲装。
范柔柔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张脸写满了生无可恋。
她昨晚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一宿,把李承稷从头到脚骂了不下八百遍。
让她当太傅?
她连《三字经》都背不顺溜,这不是存心让她去太子面前丢人现眼吗?
“皇后太傅,可准备好为太子上这开蒙第一课了?”
李承稷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看着她那副随时可能原地睡着的模样,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范柔柔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连行礼都省了。
“陛下,您就别拿臣妾寻开心了。我这泥腿子出身,能教太子什么?您还是赶紧把殿下送回上书房,别在我这儿耽误了治国栋梁。”
她说着就要把小念柔往李承稷那边推。
“不耽误。”李承稷轻巧地按住儿子的肩膀,顺势将他从自己身前放下来,稳稳地推到范柔柔面前,“今日,朕也在此旁听。朕倒要看看,朕亲封的皇后太傅,如何给太子上这别开生面的第一课。”
范柔柔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一个眼神灼灼满是期待,一个满脸好奇仰着小脸,只觉得一个头瞬间变成了两个大。
教什么?她能教什么?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目光在自己的菜园子里扫来扫去。
最终,视线落在了角落里那块刚翻好的,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空地上。
那是她特意留出来,准备种新得来的一批黄豆种的。
有了!
范柔柔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转身从旁边的工具棚里,翻出一个小巧的布袋,又给念柔找了一把小小的锄头和一只小水瓢,尺寸正合适。
她把布袋递到念柔手里,蹲下身,与儿子平视。
“念柔,你不是总问母后,咱们碗里的豆子是哪儿来的吗?”她晃了晃袋子,发出哗啦啦的轻响,“今天,母后就教你,怎么把这些小东西,变成一串串能吃的豆荚。”
小念柔的好奇心瞬间被点燃,他兴奋地接过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全是黄澄澄、圆滚滚的豆粒,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第一步,叫‘选种’。”
范柔柔抓了一把豆子,摊在自己粗糙却干净的手心,指给念柔看。
“你看,一样的豆子,却不一样大。有的又大又圆,有的却又小又瘪,还有的被虫子蛀了。咱们要种地,就得挑这种最饱满的,这样的豆子才有力气钻出泥土,长成壮实的苗。那些小的、坏的,就得扔掉,不然种下去也是白白浪费功夫和地力。”
她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将几颗干瘪的坏豆子挑出来,扔到一边。
李承稷站在一旁,原本含笑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
选种……
这不就是为官之道,选贤任能吗?
将那些德才兼备的“良种”选拔出来,委以重任,国家这片沃土才能长出丰硕的果实。而那些无才无德、只知钻营的“坏种”,若不及时剔除,只会窃取养分,祸国殃民。
他想起了前朝那位只凭花言巧语便身居高位的尚书,不正是那样的“坏种”么?
范柔柔这无心之言,竟比太傅们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更让他心头一震。
“第二步,叫‘整地’。”范柔柔拿起小锄头,在念柔面前的空地上示范,“土地跟人一样,也有脾气。咱们种豆子,得先把地里的石块、草根都清干净,再把土刨得松松软软。这样,豆子的根须才能往下扎得深,站得稳,才能吸收到土里的好东西。”
小念柔有样学样,也举起自己的小锄头,吭哧吭哧地刨起地来。他人小力气也小,刨得歪歪扭扭,泥点子溅了满脸,却一脸的专注。
李承稷看着儿子认真的小模样,心中又是一番感悟。
整地……
清除朝堂中的“石块”,是铲除贪官污吏;拔掉盘根错节的“草根”,是整治积弊已久的门阀世家。只有将这片名为“朝堂”的土地整治清明,那些有才干的“根”才能扎得下去,才能真正为国效力,茁壮成长。
“好了,地整好了。第三步,‘播种’。”
范柔柔拍了拍手上的土,指着那片松软的土地。
“念柔你看,咱们要用手指头,先挖一个个小坑。”她示范着挖了个浅坑,“每个坑里,放两三颗豆子就够了。不能贪多,也不能太少。”
小念柔好奇地问:“为什么呀母后?多放几颗,不是能长出更多豆子吗?”
范柔柔笑了,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傻孩子,一个坑里地方就那么大,养分也有限。你放多了,它们为了长大,就会在土里打架,互相抢吃的,最后谁也长不好,全都瘦巴巴的。可要是放少了,万一有一颗是懒虫,不肯发芽,这个坑不就白白浪费了?”
她教念柔如何控制力道,小心翼翼地将豆子放进去,再用细土轻轻盖上,温柔地拍实。
李承稷的呼吸微微一滞。
“不贪多,不太少……”
这简单的七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这说的不正是为君的制衡之术吗?
一个职位,安排的人多了,必然导致内斗倾轧,互相掣肘,效率低下。安排的人少了,又恐独木难支,万一此人出了差错,整个政务都会停摆。
原来治国平天下的至理,竟藏在这最寻常不过的春种秋收之间!
他看向那个正蹲在地上,耐心教导儿子的女人,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灼热。
这个被满朝文武,甚至连他自己都一度以为是“疯后”的女人,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智慧?
正想着,范柔柔已经带着念柔种完了一小排,她站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随口说道:“好了,种下去了。不过,这只是开始。”
她指着光秃秃的土地,对念柔,也像是对李承稷说:
“接下来,还要浇水、锄草、防虫……哪一步都不能省。不然啊,今天费的这些劲儿,就全都白搭了。”
李承稷的呼吸都放轻了。他明白了,这是在教为君者如何“用人”。一个职位,安插的人不能太多,否则就会内耗、争斗;也不能太少,要留有备份,以防不测。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这才是帝王心术的精髓。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浇水’。”范柔柔拿起小水瓢,舀了一瓢水,小心地浇在刚种下豆子的地方,“水不能太多,会把豆子淹死;也不能太少,豆子会渴死。种下去之后,咱们每天都要来看它,看它是不是渴了,是不是被虫子咬了,是不是有杂草跟它抢吃的。得天天看着,天天管着,它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结出豆荚来。”
她把水瓢递给念柔:“来,你来试试。”
小念柔小心翼翼地舀水,浇灌着他和母后亲手种下的希望。
李承稷站在晨光中,看着眼前这幅温馨而又充满哲理的画面,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动。
他原本只是想让儿子接触一下民间疾苦,却没想到,范柔柔用最简单的一堂“种豆课”,将“选人、治国、用人、驭下”的帝王之术,讲得如此透彻,如此生动。
这比上书房里那些大儒们讲一百遍《帝王策》都有用!
他走上前,从范柔柔手里拿过锄头,对她说:“太傅辛苦了。接下来的‘浇水’和‘除草’,朕也想参与。”
范柔柔惊讶地看着他:“陛下,您……您也要种地?”
“朕不是种地。”李承稷笑了,他看着念柔,也看着范柔柔,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是在和朕的太子、朕的皇后一起,学习如何治理这天下。”
他弯下腰,用那双批阅过无数奏折、掌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手,刨开了泥土,将一颗黄豆,郑重地放入了其中。
这一天,大夏朝的太子,没有去上书房,没有读《三字经》。
他的第一堂课,是在凤仪宫的菜园子里,和他的父皇母后一起,种下了一颗豆子。
这颗豆子,不仅是未来的食物,更是未来一代帝王心中,关于民生,关于社稷,关于天下最根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