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已悄然过去月余。
禹司凤坐在静心苑的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开始落叶的梧桐,神情有些恍惚。
这一个月来的经历,比他过去在离泽宫十数年都要跌宕起伏、匪夷所思。
先是与李沉舟那场荒诞又失控的纠缠,紧接着便是李沉舟那不容置疑的“负责”宣言。
再然后……
便是这位权力帮帮主近乎黏人的贴身相处。
李沉舟似乎彻底将他的静心苑当成了第二个寝殿与书房。
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帮务巡查和会见重要下属,其余时间几乎都耗在了这里。
批阅公文,小憩,甚至只是单纯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看书、捣鼓些司凤从离泽宫带来的小玩意儿。
这种紧密的、几乎无孔不入的渗透,让禹司凤从一开始的无所适从、心惊胆战。
到如今的渐渐习惯,甚至偶尔会在他因公务晚归时,生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等待?
更让他惊奇的是权力帮上下对他态度的转变。
起初,众人因着他与帮主酷似的容貌,只是好奇与敬畏掺杂。
可自从李沉舟明目张胆地搬入静心苑后,那种敬畏里便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恭敬,甚至可称之为顺从。
无论他走到帮中何处,遇到的帮众皆会停下脚步,垂首行礼,态度恭谨无比,仿佛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而这其中,尤以柳随风为最。
这位权力帮的智囊,“袖里日月”,自从那日撞见李沉舟靠在他肩头小憩后。
再见他时,态度便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
原本是客气中带着审视,如今却只剩下了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了然的恭敬。
“夫人。”
就在今早,他去帮中药阁想找些安神的药材,迎面碰上柳随风。
对方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地行礼,口中吐出的称呼却让禹司凤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平地摔。
夫……夫人?!
谁是他夫人?!
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禹司凤只觉得脸颊、耳朵、脖子瞬间烧了起来,烫得吓人。
他连药材都忘了拿,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身后柳随风带着几分笑意与更深笃定的目光。
这一整日,禹司凤都因这个称呼而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只要一静下来,柳随风那声清晰的“夫人”就在耳边回荡,羞窘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至于晚膳时分,李沉舟如常过来与他一同用饭,见他一直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对自己夹过去的菜也视若无睹,不由得有些莫名。
“不合胃口?”李沉舟放下筷子,看着他几乎要埋进碗里的小脑袋瓜。
“……没有。”禹司凤声音闷闷的。
“身体不适?”李沉舟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禹司凤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碰触,脸颊似乎更红了些。
李沉舟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微蹙。这是怎么了?白天还好好的。
就在这时,柳随风求见,送来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
他走进来,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对着李沉舟行礼:“帮主。”
然后转向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禹司凤,自然无比地又道:“夫人。”
“噗——咳咳咳!”禹司凤直接被口水呛到,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飙了出来。
李沉舟瞬间了然。
他一边伸手轻拍禹司凤的后背帮他顺气,一边眼神淡淡地扫过柳随风。
柳随风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放下文件便识趣地退下了。
室内重新只剩下两人,气氛却更加诡异。
禹司凤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依旧不肯抬头看李沉舟,耳根红得剔透。
李沉舟看着他这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他嘴角一勾,随后语气带着几分不解:“他的话,并未说错啊。”
禹司凤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李沉舟继续道,神情认真,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
“还是你觉得,这个称呼,需要个更正式的仪式才能用?”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禹司凤简直要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气急败坏的羞恼。
他怎么就能从自己抗拒一个称呼,联想到需要仪式上去了?!
难道……难道他还想搞个成亲典礼不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禹司凤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脸上涌,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冒烟。
李沉舟将他激烈的反应尽收眼底,看着他爆红的脸色和那双因羞恼而格外明亮的眸子。
心中那点因他躲避而升起的不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清晰的认知。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目光沉静地落在禹司凤身上。
“司凤,”他唤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冷静下来的力量。
“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禹司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正式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李沉舟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着。
“你不会以为,我那日说对你负责,只是一时兴起的戏言吧?”
“……”禹司凤抿紧了唇,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他确实……有过这样的疑虑。
李沉舟是权力帮帮主,心思深沉,行事难测。
一时的承诺,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他的沉默,已然是一种回答。
李沉舟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决心。
他站起身,走到禹司凤身边,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靠近。
而是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隔着一步之遥,目光平视。
这个姿态,意味着他接下来的话,是平等而郑重的。
“司凤,你听好。”李沉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那日说,不在意你是什么,是真的不在意。”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任何闪烁或虚伪。
“人族寿命短暂,争斗不休。”
“仙族看似超然,却也未必干净,妖族或许在世人眼中异类,但于我而言,并无不同。”
“力量、身份、种族,这些外在的标签,从来不是我李沉舟评判一人、决定亲近与否的标准。”
他顿了顿,看着禹司凤微微颤动的睫毛,继续道:“你来自离泽宫,有你的规矩和束缚。”
“但在这里,在权力帮,或者说,在我身边,你可以试着放下那些包袱。”
“在我们这里,相爱没有界限,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伴侣。”
“只要两情相悦,便无需在意世俗眼光,更无需被所谓的种族隔阂所束缚。”
这番话,如同暖流,缓缓注入禹司凤因常年隐藏身份而变得敏感甚至有些封闭的内心。
离泽宫的宫规如同铁律,刻在他的骨子里,告诫他隐藏,告诫他与人族保持距离。
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白地告诉他,这些都不重要。
他缓缓抬起眼,对上李沉舟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大海般的包容与肯定。
然后,他听到李沉舟用那低沉而稳定的声音,说出了最撼动他心弦的话语。
“而且,司凤,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对这张脸的好奇,也不是出于任何外在的因素。
只是单纯的,喜欢。
喜欢他清澈的眼神,喜欢他偶尔的笨拙与固执。
喜欢他安静待在身边的宁静,甚至喜欢他此刻因羞窘而满脸通红的模样。
李沉舟的感情,如同他这个人一般,直接、霸道,却也真诚、炽热。
禹司凤彻底呆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剧烈的跳动声在耳膜里鼓噪。
血液奔流着,冲刷着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悸动。
脸颊上的热度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汹涌,连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喜欢我什么”,可看着李沉舟那双无比认真、映照着他自己身影的眼眸,所有的问题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沉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对于这个从小在严格规训下长大、心思纯净又带着某种固执的少年来说,冲击力有多大。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禹司凤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话,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沉舟心中某处紧锁的闸门。
一股汹涌的、名为喜悦的情绪澎湃而出,几乎要淹没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李沉舟的唇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那笑容不再带着惯有的冷意或算计,而是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欣悦。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轻轻握住了禹司凤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
掌心相贴,温度传递。
禹司凤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他感受着那只大手上传来的干燥温热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伴随着那尚未平息的悸动,缓缓流淌过心田。
或许……或许试着相信他,相信这份感情,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夜色渐浓,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依偎在一起,仿佛本就该如此。
静心苑内,一片静谧,唯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那悄然滋长、再也无法忽视的情愫,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