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吞没了我。
可我没有死。
意识像是被抽离了身体,又像是终于从长久的束缚中挣脱。我不再有心跳,也不再呼吸,但我知道我还在这里——因为眉心那缕火还在,温温地跳着,像小时候母亲放在额上的手,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足以让我确认自己没有彻底消散。
我睁眼。
右眼还能动,金色的光从中渗出,扫过眼前的空间。四周是破碎的虚空,残存的能量如灰烬般漂浮,而正中央,一条赤红的河流缓缓浮现,水面平静得不像活物,倒映不出我的影子,只映出沉在河底的三具骸骨——头颅巨大,獠牙外翻,脊背生刺,分明是传说中的魔鳄。
七面战旗飘在河面,布料早已腐朽,边角卷曲,可上面的纹路依旧清晰:扭曲的鬼面、倒悬的刀阵、血滴成阵的符印……那是七魔门的标志。没人记得它们何时覆灭,但此刻,它们回来了。
血河遗迹。
远古魔界的大门,正在以我的意识为引,重新开启。
我想后退,可脚下已无实地。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脚。四肢变得透明,体内流转着黑白交织的纹路,一黑一白,彼此缠绕,又相互撕扯。这不是灵气,也不是法力,更像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像是记忆与规则的混合体,在强行维系我存在的形态。
我试着动手指,却发现手掌已经模糊。腰间的铜铃还在,轻轻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叮”。
声音不大,可整条血河忽然震了震。
不是震动,是回应。
我盯着那条河,它竟随着我的意识微微起伏。我想远离,河水便跟着我移动;我停下,它也静止。它不是独立存在的遗迹,而是依附于我——我的记忆,成了它的养料。
河面开始波动。
画面浮现。
不是战斗,不是逃亡,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机缘。是一间茶馆,我坐在角落,杜凌菲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一把木剑,板着脸教我剑意运行的路线。她说错了三个口诀,我自己也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着待会儿能不能偷她包袱里的点心。
画面一转,雨夜,宋君婉撑着伞站在我门口,发梢滴水,一句话没说,只是把伞塞进我手里,转身就走。我愣在原地,直到她背影快消失才反应过来追出去,结果踩到泥坑摔了一跤。
再换,张大胖蹲在厨房后门,油乎乎的手往我怀里塞肘子,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说:“快藏好,这可是我拿三颗聚灵丹换的。”他嘴角还沾着酱汁,笑得像个刚偷了鸡的狐狸。
这些事我都记得,可从没觉得它们重要。
现在它们全回来了,清清楚楚,一丝不差。
我忽然明白——这些不是幻象,是被剥离的情感。是我一路走来,为了变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舍弃的东西。我以为我忘了,其实它们一直存在,只是被压在了最深处。
血河因这些画面而沸腾。
魔鳄骸骨的眼窝里亮起幽光,仿佛即将苏醒。七面战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像是在召唤什么。
我知道不能再逃了。
我抬起手,掌心朝下,贴向河面。
指尖触到水面的瞬间,一股暖流顺着经脉冲进意识。不是疼痛,也不是力量暴涨,而是一种久违的“完整”感。那些我以为早已丢失的部分,正在一点点回归。
“如果这就是代价……”我低声说,“那我认。”
话音落下的刹那,血河轰然裂开。
七道支流从主河分离,各自流淌,每一条都映照出一段记忆:杜凌菲第一次对我笑,是因为我把她的剑谱弄丢了,急得跪地磕头求饶;宋君婉悄悄给我留药,是在我被宗门责罚后半夜发烧的那次;张大胖偷偷改了我的丹方,让本该苦涩无比的筑基丹吃起来像糖豆……
这些琐碎的事,曾经被我看作无关紧要的插曲,如今却比任何功法、秘术都更真实地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我笑了。
不是因为开心,而是终于懂了。
我一直以为永恒是超越生死,是掌控法则,是站在所有人之上俯瞰众生。可现在我明白了——永恒不在仙域,不在神位,也不在力量的尽头。
永恒在记得。
记得一碗热汤的温度,记得一句骂你傻小子的声音,记得有人愿意为你淋一场雨。
黑白交织的身体开始稳定。
不再是挣扎的结果,而是选择后的融合。我不再试图压制体内的能量,也不再强迫自己维持人形。我任由市井交易的纹路在掌心跳动,任由铜铃的声响一遍遍穿透死寂。
叮——
又是一声。
这一次,血河彻底安静下来。
七股支流静静环绕我漂浮,像七条守护的锁链,又像七段无法割舍的过往。魔鳄骸骨闭上了眼,战旗缓缓下沉,整条河流不再散发压迫感,反而透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
我闭上左眼。
只用右眼去看这个世界。
金光未散,可它不再用于战斗,而是用来“看见”。我看见了自己的来路——那个贪生怕死、爱占小便宜、总想躲进厨房偷吃的少年,从未真正消失。他一直在我心里,提醒我别忘了为什么出发。
远处传来低鸣。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血河深处响起,像是某种古老的契约正在松动。我感受得到,更大的变化即将发生,四象斗罡的残痕在虚空中若隐若现,某种湮灭之力正在酝酿。
但我没动。
也不能动。
我的双脚已完全化作光尘,身体半透明,唯有右眼仍保留着人类的瞳孔。我不是修士,也不是神明,更不是白小纯的替代品。
我是陈默。
曾为一口饭拼命,也为一个人回头。
血河静静流淌,七道记忆之流在我周围盘旋。其中一道突然泛起波纹,画面变了——不是过去的回忆,而是一个新的场景:一间简陋的屋子,桌上摆着三副碗筷,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颤。
那是家的声音。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幅画面。
指尖刚碰到水面,整条血河猛地一震。
七道支流同时翻涌,记忆影像剧烈扭曲。那扇门开了,可门后没有人。只有风穿过门槛,吹起了桌上的纸片,一张写着“等你回来”的字条被卷到空中,翻了两圈,落在空碗里。
我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