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过窗棂,在床沿投下菱形的光斑,恰好落在那截枯黑如炭的草药根上。根须蜷曲如爪,是昨夜苏瑶咳得最凶时,我从灶膛灰里翻出的陈艾,此刻被她的呼吸熏得微温,边缘竟泛出极淡的绿意。苏瑶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呼吸匀得像檐角垂落的蛛丝,每一次起伏都轻得能托起一片飞絮——可我指尖残留的触感却分明更真切,她唇瓣的温热裹着药汁的苦香,像一粒被体温焐软的莲子,连带着那股支撑我熬过整宿的热流散尽后,四肢便沉得像灌了铅,稍一动弹,骨头缝里就渗出酸麻的疼。
脑子却清醒得发疼,像被晨露浸过的蛛网,每一根丝都绷得发亮。
我摸向胸口,衣襟下那道玉佩碎裂时烫出的红痕还在,像枚淡粉色的月牙。昨夜那股暖流钻进心口时,我“看见”的不止是苏瑶的心跳——她经脉里淤塞的寒气像冻住的溪流,丹田处微弱的灵力如风中残烛,甚至能“闻”到她喉间未散的血腥气。这不是眼观,不是耳听,是某种更细密的联系,像把耳朵贴在竹筒上,听见了另一人血脉里流淌的声息。
指尖蹭过腰间布袋,粗麻布下的玉佩残粉忽然动了动。极细微的震感顺着指腹爬上来,不是连续的跳,是顿一下,再顿一下,像隔着千层棉絮,听见了深埋地下的泉眼在冒泡。
一个人看得再远,也只有一双眼。可要是能把这“线”系在更多人身上呢?
我撑着墙站起来,膝盖“咔”地响了一声,像生锈的门轴。穿过外院时,晨露正顺着井台的青苔往下滑,张大胖蹲在石阶上啃冷饼,油纸包里的酱肉泛着油光,他咬一口饼就着半块肉,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核桃,饼渣混着肉沫从嘴角簌簌往下掉,落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
“大胖。”我靠在井沿,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毛刺,“我想拉几个人,干点不惹眼的事。”
他猛地抬头,饼渣从嘴角弹出去,眼睛瞪得像铜铃:“啥事?打架?我昨天刚练了新招式,保准一拳……”
“不是打架。”我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比井里的水声还低,“是‘听风’。”
他愣住了,举着饼的手悬在半空,嘴里的咀嚼声戛然而止。
“咱们外门,谁巡逻时多绕了半圈,谁夜里借着如厕的由头溜出院子,谁接了陌生商队的赏钱时偷偷往怀里塞了块碎银……”我盯着他沾着油星的指尖,“这些事,平时没人记,可要是有人专门记着呢?”我顿了顿,“不传闲话,不惹是非,就悄悄递个信。你信得过谁?嘴严、腿快、不怕天不亮就爬起来的。”
张大胖咽下嘴里的东西,舌头在嘴角舔了一圈,眼神从懵懵懂懂慢慢凝实,像浑浊的泥水沉淀出了底:“李二狗在膳堂刷锅,耳朵尖得能听见后厨谁偷吃了块糖;赵四眼在药堂晒药,鼻子灵,闻得出符灰里掺没掺硝石;还有王瘸子,天天扫后山那条路,谁半夜翻墙他都看得清,那瘸腿是装的,其实跑得比兔子还快……”
“别叫名字。”我打断他,从井边捡起块碎竹片,在泥地上划了个“一”,“给每人一个编号。找竹牌,刻上号,不许带姓,不许刻名。”
他挠了挠后脑勺,粗布头巾滑下来一角:“那咋传话?总不能天天碰面吧?万一……万一有宗门密探混进来……”
“中转。”我说着,用竹片在“一”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篓子,“膳堂后院那个破药篓,就是去年装过断肠草的那个,三更天去换消息。消息写在桑皮纸上,卷成细签,塞进竹牌上钻的孔里。记住三不——不见面,不叫名,不传多余的话,哪怕看见亲娘也得装不认识。”
他眼睛瞪得溜圆,饼差点掉地上:“你这……跟宗门密探似的,比他们还神神秘秘。”
“比密探更小,更碎。”我扯了扯嘴角,笑声里带着沙粒感,“密探要查的是杀人放火的大案,我们只听‘风’。风里夹着火星子了,自然有管火的人来灭。”
他犹豫了片刻,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沾着酱色的牙:“行!我帮你找人。不过……这真能成?咱们几个外门弟子,能闹出啥动静?”
我没答,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解开绳结,三枚竹牌滚落在掌心。竹牌被摩挲得发亮,上面用烧红的细针烫出“一”“二”“三”的记号,边缘打磨得光滑,刚好能攥在手心不硌肉。“试试。先传个假消息——‘东侧巡防今日改道,由辰时三刻提前至二刻’。你让……让那个耳尖的放进去,我来取。要是我收到了,就算通了。”
他把竹牌揣进怀里,拍了拍,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指腹在井沿的青苔上划了划,“要是发现药篓被动过,或者竹牌的位置跟约定的不一样,也报上来。有时候,掉在地上的一片叶子,比说出来的话更管用。”
他重重点头,脚步噔噔地跑远了。
我靠回井沿,闭眼调息。灵力像被抽干的井水,丹田空荡荡的,神识更是像被撕开又勉强缝上,一动就扯着疼。但脑子里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玉佩碎了,可它教会我的不是怎么“看未来”,而是怎么“连人”。就像蜘蛛结网,一根丝撑不起,百根千根缠在一起,就能接住飞过的雀鸟。
半个时辰后,张大胖回来了,脸有点发白,额头上沁着细汗。
“成了。”他从怀里掏出枚竹牌,手有点抖,“那个耳尖的放的,我躲在柴火垛后面看着,你刚取走,我就跑过来了。可……”他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三号篓子昨晚被人翻过。”
“谁翻的?”
“不知道。”他咽了口唾沫,“但篓底有草灰,是药堂晒的那种符灰,还带着点硫磺味。还有半个脚印,前脚掌深后脚跟浅,像是刚踩上去就被什么惊着了,猛地缩回去了。”
我捏着那枚刻着“三”的竹牌,指腹摩挲着烫出的刻痕。符灰?硫磺?是药堂的人?还是……有人早就盯着外院这些不起眼的角落了?
“继续。”我说,声音稳得像压在井台上的石头,“别停。”
三天后,情报网第一次传回真实消息。
那天傍晚,夕阳把药堂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刚把晒好的药草收进竹筐,张大胖突然从墙角的桃树后闪出来,手像只受惊的鸟,往我手里塞了枚竹牌就想缩回去。竹牌上刻着“五”,孔里塞着卷成细条的桑皮纸。
“扫后山的送的。”他声音发紧,像被捏住了嗓子,“东废矿,三更,血气。”
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下。东废矿早就废了,三年前塌了半条矿道,埋了七个矿工,之后就封了,除了捡柴的,没人会往那边去。血气?三更天?
我捏着竹牌没说话,只冲他点了点头。当晚二更,我换上件灰扑扑的旧袍子,往脸上抹了把灶膛灰,把灵溪宗弟子服的白边全遮住,悄没声地往东边走。夜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着旋,远处巡夜弟子的脚步声隔老远传来,又慢慢消失在拐角。
矿口的木牌早就烂了,只剩半截插在土里,上面“禁止入内”四个字被风雨蚀得只剩个轮廓。夜风穿进矿道,发出呜呜的响,像有女人在深处哭,听得人后颈发麻。我往矿口凑了凑,鼻尖立刻钻进一股味——不是新鲜的血腥,是血干了之后的闷臭,混着矿土的腥气,像块泡了血的烂木头。
我蹲下身,指尖在地上的碎石堆里划了划,摸到一点黏糊糊的东西。借着月光一看,是暗红的血,已经凝成了胶状,但边缘还带着点湿意,像是刚滴下没多久。矿壁上,一道血符被人用石块刮过,只剩底部一小截纹路,弯弯曲曲的,像条没头的蛇。
我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刮了点血渣,正要包起来,腰间的布袋突然热了一下。
不是烫,是颤。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轻轻跳了一下,又一下。
我赶紧解开布袋,把玉佩残粉倒在手心。粉末是灰白色的,此刻却像活了似的,微微聚拢起来,形成个指甲盖大的漩涡,转了两圈,又散了,落回手心时,带着点温乎气。
我盯着矿壁上那截残留的血符纹路,忽然想起了什么。禁地石门上的阵纹,有一处转折的弧度,跟这个一模一样。不是完全相同,更像是一棵树上分出来的枝桠,根是一个。
我把血渣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第二天清晨,我算准了时辰,在执法堂外的石阶上“偶遇”了负责东边巡逻的弟子,装作闲聊似的随口说:“昨晚我起夜,好像看见东废矿那边有光闪了一下,亮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山里的野兽。”
那弟子皱起眉:“东废矿?不可能,那边早封死了,除了石头啥都没有。”
“我也觉得奇怪。”我耸了耸肩,故意压低声音,“不过……前阵子不是说有血溪宗的残党在附近晃悠吗?要是藏在矿里,倒真是个好地方。”
他脸色立刻变了,二话不说就往执法堂里跑。
一个时辰后,执法堂果然派了三个人去查,都是穿黑衣的内门弟子,腰间佩着剑,走得风风火火。我没跟着去,只在傍晚时守在井台边。太阳刚落山,张大胖就从树后钻了出来,塞给我枚竹牌,编号“二”。
“守药堂的那个看见的。”他喘着气,“执法堂的人进矿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走得急,其中一个袖口沾着红灰,跟上次篓子里的符灰一个味。”
我捏着竹牌站在井台边,井水里的倒影被风吹得晃晃悠悠,脸是模糊的,可我知道,网已经撒出去了。就像往水里扔了颗石子,不管沉多深,总会有波纹浮上来。
我摸出腰间的布袋,残粉安安静静地躺着。可就在指尖触到布袋的瞬间,那股微弱的震感又来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听。听这风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