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掷地有声,殿内连呼吸都轻了几分,暖阁里的银丝炭似也燃得慢了些,空气里裹着凝滞的冷。
年世兰却忽然笑了,一双凤眸扬的妩媚,里头尽是讽刺。
她纤长透粉的指尖轻轻敲着琉璃酒杯,清脆的声响盖过满殿沉寂,声音亮得带着几分刻意的坦荡:“宁常在这张嘴,倒比南府最会唱的戏子还能编排!满嘴里跑的都是没影的荒唐话,不去漱芳斋登台真是屈了这般好本事——那戏台子这几个月空了许久,正缺你这样能编会演的角儿呢。
本宫且问你,皇后乃中宫之主,七阿哥是皇家血脉,本宫敬重皇后娘娘、疼爱皇子公主们都还来不及,又怎会背地里说那些腌臜闲话?便是真有胆子大的宫娥奴婢嚼舌根,可这后宫宫道弯弯绕绕,各宫门禁森严,偏就你耳朵这般长,能把八竿子打不着的闲话都捞来?
倒是宁常在是否闲得无所事事,倒日日盯着翊坤宫的风吹草动,连宫娥路过的碎语都能打听仔细,莫不是怕本宫占了皇上的心思,特意在翊坤宫周遭布了眼线,要把本宫的一举一动都扒得干干净净?”
她往前半步,裙摆扫过地砖,眼神锐利如锋,直刺叶澜依:“再者说,皇后娘娘乃中宫砥柱,半生操劳后宫,上安君心下抚众嫔,这般贤德端方,本宫敬她如天,盼她凤体康愈更是掏心掏肺的真心。方才娘娘体恤冬日寒凉,说句“诸位姐妹聚聚暖一暖”,满殿皆是应和之声,偏你宁常在,一张脸冷得像殿外的冰棱子,杵在那儿半字不吭,仿佛谁欠了你百八十两银子。
如今倒好,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先跳出来搬弄是非,编排本宫的不是。我瞧着,你哪里是心疼皇后娘娘,分明是见不得本宫敬皇后,见不得这宫里有半分安稳气!难不成非得搅得六宫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你这心里才能舒坦?”
年世兰这话偏生说得又尖又利,刺得人疼偏又挑不出半分错处,逗得殿内几位本就瞧叶澜依不顺眼的妃嫔忍俊不禁。尤以祺贵人最是掌不住,“噗嗤”一声媚笑脱口而出,脆生生惊得宜修肩头猛地一颤——她只顾着笑,竟半点没瞧见宜修的脸孔早已青得堪比殿角那盆枯荷,眸底阴云都快凝出冰来。
祺贵人笑罢,拿手帕半掩着唇,眼角眉梢都浸着促狭的尖刻,声音娇俏却字字带刺:“华贵妃娘娘这话可说到妾身心坎里了!那宁常在不过是个没根基的主儿,圆明园的驯马女倒摆足了天大的架子,连皇后娘娘的懿旨都敢慢待,方才请安时那副眼皮都懒得抬的轻狂模样,妾身瞧着都替她臊得慌——真当自个儿是龙宫里的螃蟹王八托生的,能在这宫里横着走不成?”
她话音未落,宜修搁在膝上的手早已攥成死拳,指节泛白如霜,连掌心都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印。忽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原是皇后指尖重重拍在锦垫上,那双素来含着威仪的凤眸骤然一厉,怒不可遏的眼风先扫过祺贵人,随即如寒刃般掠过身侧的年世兰,带着几分刻意的警示:“你说话越发失了分寸了!”
宜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扎人,尾音里的冷冽几乎要将人冻伤。她目光牢牢锁在年世兰脸上,话锋如刀,层层递进:“后宫妃嫔,皆是皇家眷属,岂容你这般指名道姓地污辱?便是宁常在有不是,也该由本宫依规处置,轮不到你一个贵人在这里搬弄是非、嚼舌根!”
她顿了顿,凤眸微沉,语气添了几分诛心的锐利,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还是落回年世兰身上,意有所指:“更可叹的是,有些人自持位份尊贵、恩宠在身,便纵容身边人目无尊卑、挑唆纷争。须知这后宫是天子的后宫,规矩是皇家的规矩,不是谁仗着几分圣眷,就能随心所欲、乱了纲纪的!今日若不严惩你这失仪之举,倒叫人忘了这景仁宫的牌匾是怎么挂的,忘了谁才是这六宫之主!”
年世兰闻言,指尖摩挲金镯的动作一滞,凤眸微眯,面上却依旧挂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似笑非笑地迎上宜修的目光,半点不怯。祺贵人则吓得浑身发抖,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皇后娘娘息怒,妾身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
年世兰闻言,缓缓起身福了一福,眼中笑意不改,语气却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恭顺:“皇后娘娘息怒,祺贵人素来心直口快,也是瞧着娘娘受了怠慢才一时失言,并非有意冲撞。今日乃是宝华殿后头的宫宴,若因这点小事动了肝火,倒让旁人看了咱们六宫的笑话。”说罢,她抬眸扫了眼跪地发抖的祺贵人,尾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点拨,“祺贵人,还不快谢皇后娘娘宽宏大量?”
宜修凤眸微沉,盯着年世兰半晌,见她面上始终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意,指尖攥着的锦缎才缓缓松开些许。殿内气氛凝滞如冰,连宫灯的光晕都似不敢晃动,良久,她才冷冷开口,语气里仍带着未散的怒意:“看在华贵妃替你求情的份上,今日便饶过你这一回。”
她顿了顿,目光如寒针般刺在祺贵人身上:“回去好好反省,往后说话前先过过脑子,别总像个没规矩的市井泼妇,丢了本宫的脸面。”
祺贵人如蒙大赦,忙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哭腔:“谢皇后娘娘恩典,谢华贵妃娘娘求情!妾身定当谨记教诲!”说罢,才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指尖死死攥着裙摆,连耳根都红透了。
年世兰见此情景,嘴角笑意深了几分,缓缓落座时,腕间金镯轻响,笑的无声无息。
宜修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茶,目光落在杯底沉浮的茶叶上,眼底阴云未散,这年世兰这一手以退为进,既卖了人情,又暗显了威势,倒真是越来越难拿捏了。
旁边的欣贵人素来爱凑这份热闹,先斜睨了宜修一眼,见她脸色难看反倒更添了几分兴味,抿着嘴笑道:“可不是嘛!宁常在方才还敢暗戳戳挑拨华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倒不如先瞧瞧自个儿。方才对着旁人那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难不成是也想编排些闲话,偏生没华妃娘娘这等伶牙俐齿,只能憋在心里,活像含了颗没熟透的酸梅,酸得慌?”
年世兰听着众人附和,眼底笑意更浓,斜睨着宁常在道:“你瞧瞧,可不是本宫一人觉得你荒唐。皇后娘娘在此,你不琢磨着如何尽孝问安,反倒一心挑唆是非,莫不是真当这翊坤宫的人好欺负,还是觉得皇后娘娘仁慈,便容得你在跟前放肆?”
宜修强压着心头怒火,面上却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缓缓开口:“贵妃说笑了,宁常在许是年纪轻,不懂宫里的规矩,一时失言罢了。”话虽如此,语气里的寒意却让殿内的笑声瞬间淡了几分,祺贵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讪讪地收了笑,垂着头不敢再言语。
叶澜依被堵得一噎,攥着银链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年世兰环环相扣的话堵得没了下文,只能恨恨地瞪着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像块被霜打蔫的草。
这边僵局刚起,那边瓜尔佳文鸳早就回过神来有些神色讪讪,她本就事事想贴着宜修,此刻见“打手”被怼,手已重重按在桌沿,连鬓边的素银珠花都跟着绷紧,眼看就要起身帮腔作势,将这把火越烧越旺。
襄妃曹琴默却旋即捂唇冷笑,指尖蘸着茶水,轻轻点了点面前的玉茹松子鸡汤,汤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她声音不高不低,语速缓得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却恰好能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真切:“祺妹妹这急着说什么?宁常在与贵妃娘娘不过是拌几句嘴,皇后娘娘也都训斥了,左不过是姐妹间的口角,哪就到了要劳烦妹妹亲自出头的地步?”
说罢,她抬眼扫过瓜尔佳文鸳,眼底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讥诮,话锋却转得极巧:“再者,宁常在说贵妃娘娘背后议论皇后,可有半分实打实的凭证?是带了当时听闻的宫娥来当场对质,还是拿得出片纸信物当佐证?”她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珠落玉盘,“若只是空口白牙撂下一句‘我听见了’,倒显得她是故意挑唆是非,平白让皇后娘娘看咱们姐妹失和的笑话!”
话锋一转,她目光如寒刃般扫过那帮腔的妃嫔,语气添了几分诛心的嘲讽:“妹妹这般急着帮腔,莫不是忘了?方才贵妃娘娘举杯祝皇后娘娘痊愈时,妹妹不也跟着起身应声,笑盈盈说着‘愿娘娘康健永安’么?怎么转瞬间便翻脸不认,倒要站在宁常在那边,暗指贵妃娘娘虚情假意、两面三刀?这般前后相悖的做派,到底是忘了规矩,还是另有心思?”
这话端的是缜密——既堵了祺贵人的话头,断了她想“表忠心”的念头,又暗指叶澜依无凭无据、故意生事;更狠的是,一句话将瓜尔佳文鸳架在“方才附和贵妃、此刻反水帮腔”的尴尬境地,若她再敢多言,便是打自己的脸,更是落了“反复无常”的名声。
祺贵人脸色一僵,按在桌沿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嘴唇动了动,竟一时找不出半句话来反驳,只能含着怒气地低垂着眼,指尖捻着帕角掩饰慌乱。叶澜依本就被年世兰堵得哑口无言,此刻听曹琴默这般绵里藏针的话,更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却连一句完整的反驳都憋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紧银链,银环相撞的声响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宜修始终肃穆一张面孔,指尖轻轻抚过腕上的白玉镯,冰凉的玉温衬得她掌心愈发暖。待殿内的冷意浓到极致,她才缓缓放下酒杯,脸上换上一副慈悲温和的模样,声音柔缓得像浸了温水,恰好打破殿内的僵局:“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几句玩笑话罢了,怎的还较上真了?快别僵着了,这玉茹松子鸡汤熬得正好,凉了就失了鲜味,都尝尝吧。”
她目光先落在叶澜依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安抚:“澜依性子直,有话便说,也是心直口快的好处;世兰素来敬本宫,方才祝本宫痊愈的心意,本宫瞧得明明白白。”说着,又转向瓜尔佳文鸳与曹琴默,笑意更柔了些,“你们也是,看着她们拌嘴就当热闹看,何必跟着急?”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今儿请你们来,是想借着这寒露夜,让后宫热闹热闹,别总记着些不痛快的。来,都尝尝这青芽百合炒口蘑,清爽得很,本宫刚让御膳房特意少放了油,正合眼下的胃口。”
话落,她率先夹了一筷口蘑放进碟中,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松了几分。叶澜依虽仍沉着脸,却也没再开口;年世兰则顺着台阶,笑着应了声“娘娘说的是”,也跟着动了筷子;祺贵人见皇后发了话,更不敢再多言,只悄悄瞪了叶澜依一眼,端起茶杯掩饰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