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舒太妃目光一凝,落在甄嬛发间——那本该是削发为尼、断绝红尘的出家人,却并未全然剃度,反将一头乌发松松挽作汉家女儿的垂髫髻,几缕青丝垂落肩头,如柳絮拂水,柔婉未歇。她眉心骤然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仿佛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污秽。
“抬起头来!”舒太妃冷声喝道。
甄嬛缓缓抬首,面容清减憔悴,却仍如桃花蘸水,不施粉黛而颜色自生,眉目间流转着一种洗尽铅华却更动人心魄的风致。
舒太妃见状,心中怒火更炽,冷声道:“你既已入空门,便该斩断尘缘,剃度净心。可你瞧瞧你自己——发髻未除,青丝披散,竟还梳着汉家女儿的妆扮,成何体统!这是修行?还是招摇?是忏悔?还是勾引?你这般模样,是给谁看的?是给允礼看的吗?”
她声音渐厉,字字如刀:“你看看你这张脸!桃花蘸水,楚楚可怜,倒是一副天生的狐媚相!你当我不知道你靠什么笼络人心?你靠的就是这副皮囊,这副残花败柳之身,偏要装出一副清高脱俗的样子,实则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你早非完璧,失节于皇帝,又贬为废妃,流落民间,如今竟还敢以这般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妄图染指我儿?你配吗!”
甄嬛闻言,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靠着槿汐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缓缓抬头,眼中泪光未落,却燃起一股倔强的火焰。
“太妃!”她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您说我失节被贬废,这一点我无从否认。可人心岂能以身份定高下?贞洁岂能以名位论清浊?我甄嬛虽曾入宫,虽曾为他人妾室,可我心从未染尘,情从未虚伪!我与允礼相识于微时,相知于患难,彼此以真心相待,以道义相守。他知我孤苦,我知他孤寂;他懂我悲欢,我懂他抱负。我们…不是苟且,不是私通,更非勾引——我们是在这冰冷世间,彼此取暖的孤魂!”
甄嬛再次抬眸望向舒太妃,眼中水光微闪,却强忍未落。她缓缓抬手,声音清冷而坚定:“太妃所言‘残花败柳’,莫愁不敢苟同。女子之贞,不在发髻高低,不在衣饰僧俗,而在心之所守。我虽曾为妃,却未失节;虽被放逐,却未失志。我甄嬛一生,未尝以权谋害人,未尝以色事君,更未以卑贱之态求容于世。何来‘残花败柳’之说?”
她声音渐扬,字字如珠玉落盘:“我梳此髻,非为招摇,亦非为媚。只因这是我汉家旧俗,是我年少时母亲亲手为我所梳。我虽身陷囹圄,心困孤峰,却不愿连这点记忆也舍去。若连这点念想都须斩断,那这世间,还有何物可称‘真我’?”
“至于披发……”她轻轻一抚鬓发,“佛门重在修心,不在束发。六祖慧能未剃度时亦可顿悟,慧远法师初入山亦未改俗形。若心中有佛,披发亦可诵经;若心中无净,剃度亦是虚妄。太妃责我形貌不端,可曾问过我心可曾歪斜?可曾见我行过半件悖德之事?”
舒太妃怒极,猛然夺过积云手中的茶盏,狠狠掼于甄嬛脚前——
“砰”的一声,瓷片纷飞,茶水四溅,如泪如血。
“你竟是个水性杨花、牙尖嘴利的!怪我以前瞎了眼睛,还觉得你和允礼是良配!”她声色俱厉,眼中竟有泪光隐现,“可如今玉隐这孩子十分听话懂事,孝顺体贴,从不生事,从不妄求——她才是我心中最合格的儿媳之选!”
甄嬛却未退缩,反而挺直脊背,目光如炬,声音清冷如霜:“太妃疼惜玉隐姑娘,甄嬛敬重有加。可感情之事,岂能以‘听话’二字定夺?允礼非器物,不可赐予;心亦非宅邸,不可强占。他若真心属玉隐,我自当退避三舍,焚香祝祷,成全一段良缘。可若他心有所寄,情有所归,我又何罪之有?”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眼底却寒光流转,一字一句如冰刃出鞘:“有了小世子元澈,又如何?不过是以卑劣手段求来的孩子罢了!手段之隐秘、心思之深沉,竟连天意都可篡改。这般‘天赐’骨肉,怕是连孩子啼哭时,都带着几分算计的回音。”
她声音渐冷,带着刺骨的讥诮:“这些年,他们夫妻……不,或许称‘夫妻’都太过抬举——玉隐不过侧室,名不正言不顺,又何谈正经姻缘?可笑的是,允礼曾亲口对我说:‘嬛儿,你才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这句话,莫非是要他当着太妃的面,再重复一遍?”
话音未落,舒太妃猛地一拍案几,紫檀木桌震得茶盏叮当乱响,她脸色铁青,指尖颤抖地指向甄嬛,声音陡然拔高,满是怒极的讥讽:“本宫今日才见识了,什么叫厚颜无耻到了极致!你一个被废出宫、贬入甘露寺的罪妇,本该在佛前忏悔、洗尽尘心,却仍不知收敛,反倒在此大放厥词,讥讽宗室亲贵,离间亲王家室!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失势的庶人,竟敢在本宫面前大言不惭,妄议亲王婚配、讥笑侧室名分?你眼中还有没有纲常?还有没有尊卑?”
她喘息几声,眸中怒火如焚,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你说玉隐手段下作?那你呢?你当年在宫中勾引圣眷、蛊惑君心,以卑微之身独占恩宠,又在出宫之后,与果郡王暗通款曲,私相授受!皇上念旧情,未加严惩,只将你废黜出宫,留你性命,已是天恩浩荡!可你呢?不思悔改,反而借修行之名,行搅扰之实,前脚离宫,后脚动情,如今竟还有脸谈‘情义’二字?你才是那个以情为刃、以心为饵,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耻之妇!”
她一字一顿,声如寒刃:“本宫今日方知,什么才叫‘蛇蝎心肠’,什么才叫‘败坏门风’!你若真有羞耻之心,便该在甘露寺青灯古佛、闭门思过,了此残生,而非披着素衣却怀揣野心,装着清修却暗藏祸心,在此狺狺狂吠,妄图搅乱他人安宁,玷污皇家清誉!”
她猛然站起,道袍翻飞,眼中尽是鄙夷与不屑,厉声斥道:“你还不配谈什么情义!你可还记得你是什么出身?甄远道不过一介庸臣,竟敢同情逆党、私通罪臣,以致全家获罪,流放宁古塔!你身为罪臣之女,得罪皇帝,本该直接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却妄图凭一副狐媚面孔,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如今失势被废,竟还敢以清高自居,指责他人?你骨子里流的,就是那等悖逆不忠、狼子野心的血!这般出身,这般品行,也配谈‘心有所寄’?也配谈‘情有所归’?你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祸水,走到哪里,哪里便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