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指尖猛地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更大的污痕,眉心蹙得能夹碎铜钱——他原以为毓恪只会从“孝道”“清誉”上说事,却没料到她连钦天监的天象之说都摸得透彻,更点破了“民间舆论”这层最棘手的窗户纸。先前皇后与大臣的话,他还能以“虚言”“逼宫”为由压着,可毓恪的话,却像把刀,剖开了他自欺欺人的侥幸。
“若单论私情,奴婢并不心疼太后卧病,因为这都是自找的!却念着华贵妃怀胎辛苦、龙胎金贵;可若论皇上的清誉、论大清的体面,再加上这朝野都信的天象说法,奴婢不得不说——怕是得让华贵妃的孩子提前降生了。”毓恪的话没半分绕弯,字字都砸在皇帝的心坎上,没有丝毫谄媚,只有坦荡的恳切。
皇帝猛地睁眼,瞳孔微微收缩,语气里满是意外与不敢置信:“怎么连您也这样说?”他素来信重毓恪,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从来知他心意、懂他顾虑,断不会像皇后那般藏着算计,也不会像大臣那般只盯着“名分”与“规矩”。
“奴婢说的是掏心窝子的实话,半分不敢欺瞒皇上。”毓恪垂眸,却没避开皇帝的目光,眼神依旧坦荡如镜,“皇上是大清的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子——自咱们入关以来,便以儒学为根基,先帝与顺治爷更是以孝治国、以仁安邦,这‘孝’字,是皇室立足的根本,也是天下臣民的表率。如今朝臣联名上奏劝您尽孝,钦天监观测天象示警,两头凑在一处,若皇上执意不肯,这事传出去,难免有人说您‘重后宫私情、轻天下孝道,还违逆天意’。到时候,不仅会成朝堂非议的由头,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抓住把柄,更会成了后世史书上诟病您的污点——您登基这些年的勤政、革弊,难道要毁在这一件事上吗?”
她顿了顿,见皇帝脸色沉得像窗外的阴云,又放软了语气,却依旧字字恳切:“奴婢跟着孝懿仁皇后、跟着皇上三十多年,从不敢说半句虚言。您是难得的明君,宵衣旰食为大清操劳,更是大清的脸面,不能让这些事,毁了您半生的清明。”
“可世兰她……”皇帝的声音骤然弱了下去,指尖死死攥着龙椅扶手,连玉石的凉意都没觉出。他想起年世兰刚查出怀孕时的欣喜,想起她孕中因胎气不稳整夜辗转难眠的模样,想起她前日还拉着他的手说“想给皇上生个健康的阿哥”,心头竟泛起一阵尖锐的疼。那点动摇像温水漫过石头,渐渐软了他原本的坚持——毓恪从不说谎,更不会为了讨好谁乱说话,她连“天象舆论”“后世史书”都考虑到了,这番话,远比皇后的“关切”、大臣的“进言”更让他信服,也更让他无力。
“皇上,八九个月的孩子,便是早产了,也照样能活下来。”毓恪见他眼底的坚冰有了裂痕,语气更坚定了些,字字都透着实在,“如今翊坤宫守着五位太医,都是太医院里专精产科、安胎的名家国手,论脉诊、论用药,都是顶尖的本事。只要提前备好参汤、稳婆,叮嘱太医们日夜值守,断断出不了什么差错。”
她望着皇帝眼底翻涌的挣扎,补了句最戳心的话:“太后若见着龙子降生,说不定心气一顺,病情还能好转些;再解了天象的警示,堵了朝臣的嘴——这不是奴婢劝您,是眼下能把所有事都圆住的唯一法子。您是皇帝,总得顾全大局。”
皇帝望着窗外的雨丝,雨珠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砸在他的心上。毓恪的话像一张密网,把“孝道”“清誉”“天象”“舆论”“国体”都兜了进来,让他连反驳的空隙都没有。一边是太后的性命、朝堂的压力、天下的议论、大清的体面,一边是年世兰的辛苦与未出世孩子的风险——两相权衡间,那点对年世兰的私情,竟像被潮水淹没的石子,渐渐被“家国大义”压得没了踪影。
他张了张嘴,想说“再等等”,想说“再想想”,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更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满是无奈与狠心。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动摇已彻底褪去,只剩深不见底的妥协——他是皇帝,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朕知道了。”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你去寿康宫好好伺候着吧,说朕会安排。再传朕的口谕,让太医院院判公孙弗亲自去翊坤宫,仔细照料华贵妃,务必……确保龙胎能早日平安降生。”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为了大局,他只能赌一次,赌年世兰与孩子能扛过这一关,也赌自己这个皇帝,能扛过这场由“孝”与“权”织成的困局。
苏培盛亲自送毓恪回寿康宫,一路都没敢多言,只看着毓恪进了宫门,才转身快步往养心殿赶。踏进殿内时,见皇帝还坐在御案后,背影绷得笔直,狠狠扶握着龙椅扶手,连他进来都没察觉,殿内的气氛沉得像压了块铅。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上前,从博古架上取下那只皇帝素日最爱的青瓷茶盏,细细泡了盏新贡的信阳毛尖。茶汤澄澈透亮,氤氲着清雅的兰花香。他将茶盏轻轻搁在皇帝手边,声音压得极低:“皇上,奴才知道您心里堵得慌。可毓恪姑姑句句都是为了您的圣誉、为了大清的江山着想,没有半分私心。这是河南巡抚上月特意进献的名种春茶,说是最能清心顺气,也是这茶的福气了,您尝尝?”
皇帝良久才缓缓抬眼,眼底布满血丝,连目光都失了往日的清明。他扫过那盏茶,喉结微动,嗓音沙哑:“朕现在没心思喝。”指尖攥紧案上奏折,“朕如今一心只惦记着世兰和她腹中的孩子,旁的人和事,都听不进去。”那语气里的疲惫,像被揉皱的宣纸,展不平,抚不直。
苏培盛心头一紧,知这话正戳中皇帝痛处,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他服侍皇帝这么多年,最明白此刻的皇帝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一剂清醒的猛药。“皇上恕罪,奴才斗胆多说一句。毓恪姑姑有句话在理:太医院院判带着四位太医日夜守在翊坤宫,脉案一日三报,安胎药材全是内务府特供。龙胎已八月有余,即便早产月余,有这些国手精心调护,定能保得周全!”
话至此处,苏培盛忽觉喉头一涩,不由想起槿汐。想起她随甄嬛离宫修行时单薄的背影,想起甘露寺青灯古佛下的清苦。若非华贵妃当年步步紧逼,暗中推波助澜,槿汐何至于此?这些念头如针刺般扎在心头,让他对华贵妃那表面恭敬下掩藏的,是深不见底的怨怼。
他当即俯身跪地,后背衣料瞬间被冷汗浸透——方才这番话,分明是在皇帝的伤口上撒盐。可他不得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