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看透安陵容眼底藏着的东西——那不是对皇帝的爱慕,是深宫苦熬出的求生欲,是对皇权的隐忍顺从,更是藏在温顺外表下的怨。就像她自己,看似盛宠加身,却早被皇帝的凉薄伤透了心。这般心思相通的人,才是能真正并肩的盟友。
“陵容,你近日常伴君侧,皇上待你,也算有几分真心。”年世兰的声音放缓,像春溪流过石阶,清凌凌里带着几分深意,“只是这宫里的恩宠啊,从来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今日开得满枝灿烂,明日一阵风来,便谢得干干净净。”
她指尖轻抚过案上半开的玉兰,花瓣在她指间微微颤动。
“你若想在这深宫里扎根,光靠皇上那一时的新鲜,是远远不够的。”她抬眼看向陵容,目光如针,细密地刺过来,“外头总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可你瞧瞧这宫墙内,哪一株花草不是被人修剪得规规矩矩?连御花园的牡丹都要按着时辰开,迟了早了都是罪过。”
年世兰轻轻折下一段花枝,断处渗出清汁,像无声的泪。
“草木尚能自在生长,咱们呢?”她将花枝递到陵容面前,“连选择在哪片土里扎根的资格都没有。既然生来就不是那野地里的闲花,就得学会在这四方天地里,为自己争一寸立足之地。否则——”她声音陡然转冷,“连最后那点容身的泥土,都会被人掘了去。”
安陵容垂手而立,轻声应道:“娘娘所言极是,臣妾也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听曹姐姐说,多去螽斯门、穿些石榴莲藕纹样的衣裳能讨吉祥,臣妾也想着照做,只是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做,才能让这份恩宠稳些,再能求得一子,往后也有个依靠。”
年世兰抬眼朝宫人递了个眼色,宫人很快捧来描金嵌宝的锦盒,躬身送到安陵容面前。她指尖轻轻叩着榻沿,声音压得略低,似姐妹间的体己话,却字字坠着千斤的重量:
“此物名‘香雪依兰’,或入羹汤,或作篆香,能蚀骨噬魂,最是牵人情肠。”她唇角牵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你我都领教过君恩如纸薄。皇上年岁渐长,精力早已不济……此物,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在你的宫闱里流连。”
她微微前倾,耳上的东珠坠子荡出幽冷的光:“既全了你求子固宠的心愿,也叫咱们这位万岁爷,好生尝尝——为人所缚、心力俱疲的滋味。”
这话没绕半分弯,直接点破了“报仇”二字。安陵容伸手接锦盒的指尖顿了顿,抬眼看向年世兰,眼底带着几分惊讶:“娘娘……您竟愿与臣妾说这些?臣妾原以为,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日子,我过够了,”年世兰冷笑一声,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从前我总以为,有年家在,他总能多顾我几分,可到头来,不过是把我当权衡利弊的棋子。你呢?出身寒微,刚入宫时被人踩在脚底,如今能站在这里,受的委屈还少吗?”
一旁的曹琴默端起茶盏抿了口,适时插话,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怅然:“娘娘和妹妹的心思,我都懂。方才说的螽斯门、石榴纹,不过是求个心安,真要站稳脚跟,还得靠娘娘说的这些实在法子。我与你们不同,这辈子能守着温宜一个孩子,看着她平平安安长大,我就知足了。从前在潜邸时,我也盼过能再得一子,可后来见多了宫里的阴私,反倒怕了——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份牵挂,多一份被人算计的风险,我从不敢再妄想。”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语气多了几分劝诫:“妹妹不一样,你如今正是得宠的时候,又有娘娘护着,若能借着这机会,一边用着娘娘给的法子留住皇上,一边照着那些吉祥意头讨个好彩头,既能求个孩子傍身,又能出了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气,这才是最实在的。皇上待咱们后宫女子,从来只有利用,没有真心,咱们总不能一直受着这份委屈。”
安陵容握着锦盒的手紧了紧,指尖触到冰凉的盒面,心里却泛起一股热流。她看向曹琴默,轻声道:“姐姐能守着温宜公主,是姐姐的福气。可臣妾没有温宜那样的依靠,若不抓住眼前的机会,往后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姐姐说的吉祥意头,臣妾会记着;娘娘给的法子,臣妾也信得过。只是……臣妾怕这药丸会留下痕迹,若被皇上察觉,反倒坏了大事。”
“你放心,这香雪依兰丸是我早年寻来的秘方,半点痕迹都留不下,”年世兰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笃定,“皇上如今本就贪恋温柔乡,只会觉得是你贴心解意,只会更常去你宫里,绝不会起疑。再说,有我在,内务府那边我会打点好,谁敢多嘴多舌?”
曹琴默也跟着点头:“娘娘说得对,妹妹只管放心用。往后去螽斯门或是挑衣裳纹样,若拿不定主意,也尽可来问我。咱们在这宫里,本就该互相扶持,总好过被人一个个算计。”
安陵容看着眼前二人,再低头看向手中的锦盒,忽然觉得这冰凉的盒子也有了温度。她屈膝行了个礼,声音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多了几分坚定:“臣妾谢娘娘信任,也谢姐姐提点。往后,臣妾定照着娘娘的法子做,也记着姐姐说的吉祥意头,与娘娘一道,不让皇上再这般自在,也为自己挣个安稳前程。至于‘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臣妾只盼将来能有机会,为自己活一次本心。”
年世兰见她应下,脸上露出一抹真心的笑,伸手将她扶起:“好妹妹,这才对。咱们不求别的,只求在这宫里,能为自己活一次,能让那负了咱们的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曹琴默看着二人相视而笑的模样,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她虽只求守着温宜,却也清楚,这宫里的同盟,从来都与利益缠在一起,无论是香雪依兰丸的算计,还是螽斯门、石榴纹的吉祥话,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牵绊。这红墙里的人,只能在算计里寻一线生机,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景仁宫的角门被叩响了。三下,声线轻而不浮,落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是恰如其分的分寸。宜修正临窗,指尖从一枚白玉佩上抚过——那是纯元皇后的旧物,玉质温润,却暖不透她微凉的指尖。她闻声抬眸,眼底了然:除了叶澜依,这宫里头,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在此时以此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来叩她的门。
夜的宜修已卸去白日珠翠,满头青丝如墨瀑垂泻,只斜簪一支羊脂玉凤步摇。凤首衔着的细碎明珠流苏轻晃耳侧,恰到好处地,掩住了鬓角新生的几缕霜色。若不细看,窗影里的她,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六宫之主。
剪秋唇畔的“传”字尚未出口,宜修指尖微沉,止住了她:“悄声些,让她直接进来。”
殿门被她腕间银钏“当啷”撞开,叶澜依踩着阶前积露闯入时,满庭夜色都似被她搅碎。曜石黑大氅在她旋身间扫过烛台,火星溅上暗金丝线绣的合欢,竟像鬼影骤然睁眼;她抬手扯住大氅领口猛地一扯,衣襟豁开的刹那,碧色内衫如寒刃出鞘,带着料峭春寒的凉气直扑人面——指节扣着领口的动作仍带着桀骜,指尖却已将腰间软剑的穗子捻在掌心,银穗垂落的弧度里,全是不驯的锋芒。
她从不要端庄持重,连闯殿都带着张扬的艳:大氅扫过案几,将瓷瓶里的花枝撞得簌簌落瓣;碧色衣摆翻飞时,又故意露出靴底沾着的夜露与泥痕。明明是逆矩的姿态,偏生烛火落在她眼尾,将那份不羁映得愈发夺目——无需多言,只这一身黑与碧的碰撞、一动一静的张扬,便在满殿沉寂里,活成了最烈的光,最艳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