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扫过乌雅碧檀身上半旧的夹袄,韵芝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笑着补充:“您是不知道,娘娘午睡刚醒,前儿还念叨说许久没见您了,方才听说您来了,特意让奴婢在这儿候着,还备了上好的雨前龙井在暖阁里温着呢。快随奴婢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了。”
乌雅碧檀忙上前虚扶了韵芝一把,唇角噙着温婉笑意,语带谦辞:“劳烦姑姑亲出相迎,更累贵妃娘娘挂怀,这般礼遇,实在折煞臣妾了。”说罢又轻瞥身侧,浅笑道,“原是过来请个安,不必兴师动众,倒教妹妹见笑了。”言毕便携荷湘紧随韵芝身后,掀动那层绣着缠枝牡丹的暖帘,踏入了翊坤宫暖阁。
刚过门槛,一股融融暖意便裹着清冽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自永和宫带来的一身寒气——那寒气,是连窗棂都浸着冷意的清寂,而此处的暖,却似春日暖阳漫过肌肤,连指尖都泛起温润,几乎要让人沉醉得眯起眼睫,两相对比,竟恍如隔世。
乌雅碧檀定了定神,目光细细扫过这翊坤宫东暖阁:地龙烧得正旺,脚下金砖都透着沁人的温热。贴墙设着一张紫檀雕龙架子床,暖炕之上铺着银线织就的缠枝莲纹锦毯,针脚细密,纹样繁复却不失清雅之态。阁中焚的是皇帝御赐的南海迦南香,一缕缕烟气袅袅娜娜缠上描金梁柱,晕得满室香气沉静醇厚,不似俗物。墙上悬着四只错金嵌宝石的长颈瓶,日光斜照下流光溢彩,旁侧四幅米家云山图挂轴,墨色浓淡相宜,韵致淋漓。床侧立着一方翡翠转心青鸾纹插屏,翠色莹润如凝露,屏心青鸾振翅欲飞,转合间自有灵动之气;炕边矮几上置一紫罗兰花鸟盖罐,釉色温润似羊脂,花鸟纹样勾勒得细腻入微,与满室景致相映成趣。
这般器物皆是珍品,处处透着被圣上偏宠的精致华贵,乌雅碧檀看得心头微微发烫,艳羡之情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永和宫的清冷孤寂还刻在骨里,这般暖香袭人、荣宠加身的光景,竟是她连梦里都少见的。
她忙敛了心神,抬眼望去,只见华贵妃斜倚在铺着玄色貂裘的软榻上,眉目间带着几分慵懒贵气,正由侍女轻揉着肩头顺气。软榻旁的玫瑰椅上,馨嫔安陵容身着一袭水绿色绣兰纹薄袄,见她进来,便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眸中含着温和笑意,语气温软如绵:“昌贵人来了。”乌雅碧檀望着眼前这暖融融的景象,再念及永和宫的清寒,心底那翻涌的艳羡之中,又悄悄缠上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嫉妒,像根细刺,轻轻扎着心口。
安陵容放下茶盏,语气依旧柔缓,话里却藏着几分试探:“向来是内务府的人苛待了昌贵人,这才巴巴的上来求娘娘做主呢!”她这话既点破了乌雅碧檀的“来意”,又把话头抛给了年世兰,看这位贵妃如何应对。
乌雅碧檀心下一紧,刚要开口辩解,就见年世兰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由侍女稳稳搀着坐直了些,一声轻叹息漫过暖香:“按理说昌贵人你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人,很该先去求皇后娘娘才是,到底是有血缘姻亲关系的,亲厚着呢。”她凤眸斜斜扫过乌雅碧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话锋陡然转利,“可你眼下来翊坤宫,不是本末倒置了么?本宫虽得圣上恩宠,却也不敢不分嫡庶尊卑,在皇后娘娘的地界上喧宾夺主!”
这话像块冰,“哐当”一声砸在乌雅碧檀心头。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大半,手里的茶盏都险些拿不稳——年世兰这是明着把她往皇后那儿推,既撇清了自己,又暗指她越级攀附,连“嫡庶尊卑”的帽子都扣了过来。她慌忙屈膝,声音带着急色:“娘娘明鉴!嫔妾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想着娘娘素来体恤下人,才斗胆前来,绝非有意越过皇后娘娘啊!”
年世兰见乌雅碧檀越发窘迫,眼底掠过一丝算计,随即拿绢子捂嘴轻笑,笑声脆生生的,直往人心尖扎:“你还不知道吧,原先皇上还跟本宫说笑呢,那位巴林氏的德贵人行事端庄慧雅,论品性论规矩,哪样不周全?原本是板上钉钉要赶在新年前封嫔位的,连咸福宫都特意修缮一新,就等着迎她进去做一宫主位。”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按压着绢子上的绣纹,语气添了几分凉薄,“可奈何啊,太后突然病重,皇上心绪也不佳,这封嫔的事便再没提过,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可怜那位德贵人,如今还窝在启祥宫那方寸之地,日夜要听襄妃训导,连大气都不敢喘——你说,这宫里的荣宠,是不是转眼就成空?
“再说旁人,萨克达氏的旻常在也就罢了,还好她父亲颇得皇上信爱,有娘家撑着,日子在延禧宫也算顺遂。可那位宁常在叶澜依呢?”年世兰话音刚落,目光便柔和了几分,朝一旁的安陵容瞥了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疼惜,“不过是百骏园里驯马的女子,出身低微得拿不出手,论才情论品性,哪点及得上你半分?可就是这样的人,竟也能凭着几分野性讨得皇上欢心,住到养心殿后头的燕喜堂,十日里倒有六七日能伴驾。”
安陵容原本垂着眼静坐,听年世兰这般为自己说话,眼眶微微一热,握着茶盏的手指松了又紧。待年世兰话音落,她才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克制的讥诮,更多的是对年世兰的感激:“娘娘说得是。那样的出身,原是连宫墙都未必能踏进的,如今倒借着些旁门左道的性子占了风光。论起诗词歌赋、针黹女红,她哪里懂半分?不过是皇上一时新鲜罢了。”说着,她朝年世兰欠了欠身,声音柔缓了些,“倒是多谢娘娘体恤嫔妾,还记挂着嫔妾的处境。”
年世兰见她开口,脸上笑意更盛,摆了摆手道:“你本就比她强出百倍,不过是时运未到罢了。”随即又转向乌雅碧檀,话锋里添了层深意,“你瞧,连这样的人都能凭着恩宠风光,像陵容这般心思细、性子好的,反倒要屈居人后。这宫里的事,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要么有娘家硬气的靠山,要么有实打实的恩宠傍身,若两样都无,纵有几分真本事,又能安稳几时?”
这番话半是敲打乌雅碧檀,半是替安陵容抱不平,更将“靠山”的重要性摆得明明白白。乌雅碧檀听得浑身一僵,指尖死死攥着袖口——德贵人有旧宠仍落魄,安陵容有调香女红的好手艺却难出头,连驯马女都能凭恩宠显贵,反观自己,“太后母家”不过是块虚浮的招牌,既无娘家实权,更无圣上垂怜,若不找个靠山,将来的日子怕是比谁都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