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立在他身侧,宽大的宫袖静静垂落,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得严严实实,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涩,缓缓道:“臣妾身为一国之母自愧比不上姐姐万分之一,更留不住自己的弘晖,也再无福为皇家诞育子嗣。”
她抬眼望他,眼底是压不住的疲惫与自嘲,“姐姐走了,可她的影子总在这宫里晃,臣妾做什么都像东施效颦,连陛下的目光,也从未真正落在臣妾身上过。
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蜷了蜷,喉结滚动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皇后慎言。”目光却刻意避开她的眼睛,落在远处雕花的殿柱上,“朕从未……从未将你与纯元相比。”这话轻得像一阵风,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宜修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轻得像要散了,没半分暖意。“从未相比?”她重复着,语气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指尖在袖中掐得更紧,几乎要嵌进掌心,“也是,臣妾煮的羹哪及姐姐的好,穿什么衣裳,也成不了姐姐的样子。是臣妾糊涂了,竟会盼着陛下分半分目光给真的我。”
他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垂着的手彻底攥成了拳,指节泛出青白。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被她一字一句剖开在日光下,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殿内的熏香明明暖得发腻,却烘不透两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却坚如寒铁的隔阂。
“陛下是天子,要的是举世无双的纯元,而非臣妾这枚按部就班的替身。”宜修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素白的宫装上,声音轻得像要散了,“可臣妾偏生当了这许多年的皇后,守着空寂的宫殿,盼着不属于自己的目光——这宫里的情分,原是比冬日的湖面还要薄,一戳就破,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龙椅的扶手被他按出深深的指印,可他终究没能说出一句像样的安慰。这对站在权力之巅的帝后,一个揣着满心委屈不敢明说,一个怀着满腔心虚不愿细想,连最后一点温情,都被“纯元”两个字堵得死死的,只剩满殿无声的悲哀,在梁间绕了一圈,又沉沉落下。
皇帝的目光忽然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殿外沉沉的夜色里,语气添了几分冷硬:“对了,世兰腹中怀了龙胎,如今正是金贵的时候。这后宫里的事,你多上心照看,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宜修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告,“朕知道你素来沉稳,但龙嗣关乎国本,容不得丝毫闪失。你是皇后,该懂什么能做,什么绝不能碰。”
宜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指尖在袖中掐得更深,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惊怒与不甘,声音低哑地应道:“臣妾……遵旨。”
沉默片刻,她忽然抬眼,直直望向皇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诘问:“陛下既如此看重华贵妃与龙胎,臣妾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臣妾心中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解惑——如今年希尧在前朝依旧身居高位,圣眷不减,难道陛下就不忌惮年家残余的势力?更不怕当年年羹尧叛乱谋逆之事,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么?”
皇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他指尖摩挲着龙椅的雕花,眼神复杂难辨:“年羹尧只有世上一个,说没有就再也没有了。”
“唉——”
这声叹息像耗尽了他大半力气,龙椅上的身影竟显出几分佝偻。“朕……从未把你当替身。”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声音虚飘着。
见宜修依旧垂着眼,素白的侧脸冷得像玉,他心头发紧,艰涩地继续:“当年纯元走得早,朕总念着她的好,像捧着件碎了的旧物,舍不得放。可日子是往前走的,这些年陪在朕身边、替朕撑起这后宫的,是你啊。”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语气里满是迟来的悔意,“是朕太固执,总拿过去的影子对照你,忽略了你的好。宜修,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朕……”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句,“朕以后,会多看你几分的。”
宜修终于抬了眼,目光落在他按眉心的手背上,那处因用力而青筋微突。她没哭,也没笑,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淡得像殿角拂过的风,听不出情绪。
“陛下是天子,言出必行。”她缓缓起身,宫装的褶皱在金砖上扫过,留下一道浅痕,“臣妾……知道了。”
他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想说些更恳切的话,比如“朕会补偿你”,或是“朕心中有你”,可话到嘴边,终究被“纯元”两个字堵了回去,只化作无声的凝视。宜修的步态依旧端庄,只是那背影里,再没有了往日藏在恭顺下的期盼,只剩一片沉寂的安分。
往后的日子,倒真应了他那句“多看你几分”。他会常去景仁宫,陪她用一顿晚膳,听她奏报几句宫务。宜修依旧打理后宫井井有条,对他也依旧恭谨周到,甚至会亲手为他盛一碗羹——只是那羹里,再没有了过去暗藏的心意,只剩恰到好处的咸淡。
他曾试着提起些轻松的话题,说当年潜邸的旧事,她便垂着眼听着,适时应一声“陛下说的是”;他赏她稀有的东珠,她便谢恩收了,过后依旧插在素常的簪子上,不见半分欣喜。
有一回,殿内熏香燃尽了,小太监忘了添,空气里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他忽然开口:“这香,倒比往日暖腻的好闻些。”
宜修正低头整理奏折,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轻声道:“陛下喜欢,臣妾便让人多备些。”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殿里的寂静,比从前的争吵更让人难熬。那道因“纯元”而生的隔阂,并未因他那句“多看你几分”而消失,只是被一层温和的薄纱掩了起来。就像一面裂了纹的镜子,拼合回去,照得出人影,却再也映不出从前的模样。
他指尖摩挲着龙椅的扶手,那里还留着旧日的指印。宜修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明日贵妃生辰,赏赐的单子臣妾已经拟好,请您过目。”
他接过折子,目光落在“贵妃”二字上,又瞥了眼宜修平静无波的侧脸,终究只是提笔,落下一个“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