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旨意刚传到碎玉轩,甄嬛正靠在软枕上歇着,听见“将胧月公主交由翊坤宫华妃抚养”这话,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狠狠砸在锦褥上,褐色药汁溅湿裙摆也浑然不觉。她猛地撑着榻沿坐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呼吸都急促得发乱,眼底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怒:“你说什么?皇上……皇上真会下这种旨意?”
传旨太监躬身应道:“娘娘,是皇上亲口吩咐,旨意已录档,这会儿翊坤宫的人怕是已经在来接公主的路上了。”
甄嬛只觉心口像被巨石碾过,一阵窒息的发紧,产后虚弱的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却死死攥住身边宫女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满是刻骨的急切与抗拒:“不行!我得去翊坤宫!绝不能把胧月交给那个毒妇年世兰!”不等宫女劝阻,她挣扎着爬下榻,随意拢了拢松散的寝衣,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外闯,连鞋履都来不及仔细穿好,只恨不能立刻飞到翊坤宫拦住那噩梦。
一路跌跌撞撞赶到翊坤宫,宫门口的侍卫想拦,却被她眼中几乎要噬人的急色逼得退了半步。刚踏进殿门,颂芝便上前阻拦:“莞嫔娘娘,我家娘娘正在会客,您不能……”
“让她进来。”年世兰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她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抚着腕间玉镯,见甄嬛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闯进来,眼底当即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妹妹倒是心急,刚生产完就敢往本宫这儿闯,就不怕动了月子里的气,落了病根?”
甄嬛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却像胶水似的死死黏在角落乳母怀中的襁褓,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落泪,声音发颤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恨:“年世兰,把我的胧月还给我!皇上糊涂,你也敢接?你配养我的孩子吗?”
年世兰轻笑一声,缓缓坐直身子,语气里的傲慢几乎溢出来:“皇上的旨意,妹妹也敢质疑?再说,本宫如今是胧月的养母,照拂她吃喝拉撒,天经地义。”她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冷,带着几分施舍般的讥讽,“你以为凭你刚生完孩子的病弱身子,还能护得住这孩子?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若不是本宫应下,指不定哪天就出了岔子——毕竟,本宫可比某些人懂得怎么‘护着’孩子。”
甄嬛死死咬着下唇,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双手在袖中攥成了拳。她抬眼看向那人,每一个字都重得像要砸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得发狠:“你休想!胧月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儿,我绝不能让你把她带歪,更不能让她落进你这蛇蝎心肠的人手里!你当年害芳贵人失子、逼沈眉庄禁足,桩桩件件都是血债,如今还想染指我的女儿?做梦!”
“带坏?蛇蝎心肠?”年世兰猛地拍了下软榻扶手,声音陡然拔高,殿内烛火都被震得晃了晃,“本宫好歹是皇上亲封的华妃,执掌翊坤宫,还能亏待了皇家血脉?倒是你,刚出月子就这般不顾体面,闯宫撒泼,活像个疯子,传出去,丢的可是你和胧月的脸!”她说着,朝乳母阴恻恻地使了个眼色,“把公主抱过来,让她亲娘看看,本宫把孩子照顾得好不好——也好让她彻底‘放心’,省得总把旁人都想成她那般心思龌龊。”
乳母抱着襁褓上前,甄嬛几乎是踉跄着伸手,指尖刚触到锦缎的温软,年世兰的手已横亘过来,带着金饰的腕子凉得刺骨:“妹妹急什么。看一眼无妨,但往后这翊坤宫的门,可不是随便能进的——来之前,得先递牌子,等本宫点了头。”她俯身,鬓边珠花擦过甄嬛耳畔,声音黏腻如蛇信,“毕竟,胧月如今是翊坤宫的主儿,是本宫的女儿。”
甄嬛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的枝桠。下一秒,她身子猛地一晃,重重跌坐在地砖上,冰凉的寒意顺着素色寝衣往骨血里钻。她望着乳母怀中那团小小的身影,眼底的光先是碎成星子,再一点点沉下去,连声音都飘得没了根:“是啊……我这就要去甘露寺了。这宫墙里的事,我再无半分相干,自然也算不上她的生母了。”
年世兰踩着绣鞋从软榻上起身,鞋尖碾过地砖的声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她居高临下地睨着甄嬛,语气冷得能刮下霜来:“当年你揣着一肚子算计进宫,盼着承宠,盼着凤冠霞帔,如今落得骨肉分离、青灯古佛的下场——这般光景,你后不后悔?”
甄嬛缓缓抬眼,红血丝爬满眼白,却忽然扯出一抹笑。那笑极淡,像薄冰上的裂痕,全是化不开的悲凉:“后悔?我后悔的从不是踏进这宫门。我悔的是,错把帝王的权衡当恩深,误将后宫的算计当情重……若能重来,我宁愿在甄府守着一方庭院,做个不知世事的闺阁女子,也好过在这里,把心熬成灰。”
“可惜啊,这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年世兰弯下腰,指尖几乎要碰到甄嬛的脸颊,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你一走,胧月便彻底是我的了。往后她会忘了你这生母,只认我这个养母,穿金戴银,享尽荣华——这些,原是你踮着脚也够不着的。”
甄嬛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砸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再睁眼时,眼底已没了泪意,只剩冷硬的决绝:“你若真能护她周全,我便认了这结局。可年世兰,你记好了——今日你若敢伤她分毫,我便是在宫外削发为尼,也会化作厉鬼,缠你一辈子。”
甄嬛扶着地砖缓缓撑起身,方才的悲戚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一片冷定。她抬手拭去泪痕,指尖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浅印。目光直直对上年世兰,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既如此,我现在就去御书房——跟皇上说,这宫里若论抚养胧月,我只信你。”
年世兰脸上的笑意猛地僵住,眼底满是错愕。她原以为甄嬛会哭闹着反驳,或是转头去求皇后,却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倒让自己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全堵在了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你……”年世兰顿了半晌,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疑,语气里满是狐疑,“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就能让本宫对你心软。”
甄嬛缓缓站直身子,拢了拢散乱的寝衣,眼底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我没心思跟你耍花样。皇后要胧月,是要拿她当棋子,制衡你,稳固自己的后位;而你要胧月,至少敢在皇上面前立誓,图的是个‘母亲’的名分。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能选你。”她看向乳母怀中的襁褓,声音终于软了几分,带着一丝哀求,“只求你记住今日对皇上的承诺,别让我这番舍命的取舍,到头来,反倒成了胧月的劫。”
年世兰从袖口拈出个锦盒,指尖一松,那方沉甸甸的木盒便“嗒”地落在甄嬛面前的地砖上,盒盖半敞,内里叠得齐整的银票在昏光下泛着冷寂的光,像极了昔日宫宴上未曾饮尽的残酒。她依旧居高临下地立着,语气里卸了先前的尖刻,却裹着层比殿内寒气更重的疏离:“这里是些银票。甘露寺的清苦,哪里比得宫里的锦衣玉食?这些,总能让你少受些罪——也算全了这宫墙里一场相识的缘分。”
甄嬛垂眸盯着那锦盒,指尖在袖中狠狠蜷缩,终究还是没伸出去。地砖的寒凉透过素衣渗上来,倒让她眼底的波澜更快地沉了下去,平得像殿外永夜的湖面:“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既已决意离宫,便是要断了尘缘,青灯古佛伴余生。这些身外之物,于我无用了。当年盼着的荣华是假,如今弃了的浮名也是空,原是一场轮回。”
年世兰眉梢微挑,倒也不纠缠,只用鞋尖轻轻将锦盒又往前拨了半寸,声音淡得像过眼的云烟:“要不要,随你。”她转身迈向殿门,绣鞋踏过门槛时,脚步忽然顿住。背对着甄嬛的身影静了片刻,殿外的风声卷着落叶掠过,才送过来一句,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惘:“这宫里的人,起起落落原是常事。从前有人护着你,是你的运;往后的路,再没人替你挡着了——你,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