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常乐尖利的唱和声:“皇上驾到——祺贵人驾到——”
这声音,像寒冬腊月里刚从冰湖里捞起的铁链,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缠上甄嬛的心脏,每一个字都在收紧,勒得她连呼吸都带着痛,分明是催她赴死的索命符。
她哪里知晓,此刻的储秀宫内,烛火已熄了大半,只剩帐边两盏长明灯,映着锦被上暗纹浮动。皇帝与祺贵人早已歇下,贴身太监刚在外间应了声“传水”,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苏培盛连拂尘都顾不上理,慌慌张张地跪爬进来,袍角沾着的寒气让殿内温度都降了几分:“奴才叩见皇上!翊坤宫颂芝姑娘急报,疏桐苑甄常在突然大闹宫苑,状似疯魔,竟还意图冲撞华妃娘娘!”
皇帝猛地掀开半边锦被,眉头拧成一道深沟,眼底的睡意瞬间被烦躁冲散。他指尖在床沿叩了两下,那力道带着压抑的不耐——前几日皇后头风骤发,深夜传他过去,他虽不情愿,可宜修是国母,终究是忍了;可甄嬛算什么?不过是个禁足三月、刚要沾着复位边儿的常在,也敢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折腾?
他想起方才在翊坤宫一时心软,还说“再给她个机会,看她能否安分”,此刻想来只觉悔意翻涌。这三个月的禁足,看来是只磨掉了她的体面,没磨掉她骨子里的倔强。他冷嗤一声,语气里满是失望与不耐:“甄氏真是给脸不要脸。朕倒要看看,她今日能疯到什么地步!”
帐内的祺贵人听得真切,忙柔柔地坐起身,伸手替皇帝拢了拢衣襟,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皇上息怒,许是甄妹妹禁足久了,一时心绪不宁才失了分寸,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话虽软,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甄嬛这般折腾,正好合了她的意。
他正欲开口,让年世兰自去处置不必来扰,身旁的祺贵人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的棉絮:“皇上,嫔妾从前与甄常在在碎玉轩同住过些时日,晓得她不是那般轻举妄动的性子。您还是去瞧瞧吧,免得真出了什么岔子。疏桐苑本就偏僻,又挨着翊坤宫,若甄常在闹起来再失手打翻了炭火,伤着华妃娘娘可怎么好?”
祺贵人这话,字字都落在皇帝的软肋上。他对甄嬛或许还存着几分旧情,可比起年世兰,那点情分终究轻得像片鸿毛。一想到年世兰可能遇险,皇帝再无半分犹豫,胡乱披了件常服,便带着人,急匆匆往疏桐苑赶。
殿门被再次推开时,皇帝的身影堵在门口,身后跟着珠翠琳琅的祺贵人。甄嬛趴在地上,透过散乱的发丝,望见皇帝阴沉如墨的脸,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这一回,怕是真的难了。
“华妃,你说!”皇帝的声音里裹着前所未有的震怒,年世兰眼底掠过一丝得意,却还是硬着头皮跪了下去,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臣妾原是想着,甄常在在疏桐苑清苦,便挑了些绸缎布匹送来,还让常乐他们搭把手,想把东西搬进咸福宫给她安置。可谁知……可谁知甄常在半分礼数也无,不肯起身行礼倒也罢了,臣妾原也不在乎这些,可她竟要冲撞臣妾,还骂臣妾虚伪,说是臣妾害了庶人沈氏断臂,把人赶去了冷宫……皇上,臣妾就算今日碰死在这儿,也不能受这等诋毁啊!”
皇帝见疏桐苑实在不宜做审问之用,大手一挥便让全部人都集聚于翊坤宫东暖阁。
翊坤宫的暖阁宽阔良深,几近无声的静谧让空气里有种凝固的感觉,几乎能听清铜掐丝珐琅八角炭盆里红箩炭“毕剥”燃烧的轻响。年世兰伏在皇帝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纤薄的肩头随着抽噎微微发颤,连鬓边的赤金镶红宝簪都晃出细碎的光。皇帝见状,心疼得紧,大手一伸便将人稳稳扶起,指腹还轻轻拭过她眼下的泪痕,语气里满是怜惜:“爱妃莫哭,朕在呢。”
一旁的祺贵人早因珍德轩被烧的事恨甄嬛入骨,此刻见皇帝偏疼年世兰,忙提着裙摆凑上前,声音软中带刺,句句都往皇帝心口扎:“皇上您瞧瞧,华妃娘娘本是一片好心劝和,倒被甄常在这般糟践,哭得肝肠寸断。您本在储秀宫歇下,却被这事搅得漏夜赶来,仔细伤了龙体。这等目无尊卑、不知好歹的人,您可千万不能姑息,免得坏了宫里的规矩!”
芳若站在暖阁角落,靛蓝色宫装的衣角几乎要融进阴影里,额头上早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角余光瞥见槿汐递来的求助眼神——那眼神里满是焦急与恳求,可眼下皇帝盛怒、祺贵人煽风、华妃受宠,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宫人,怎敢贸然开口替甄嬛辩解?只得狠狠心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视线死死钉在墙角那盆开得正盛的绿萼梅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皇帝扶着年世兰站稳,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甄嬛,眼底最后一丝温情也被冷意取代,声音像淬了冰:“华妃这般为你着想,劝你安分,你倒当成驴肝肺!什么常在、答应,你都不必做了,朕也不想再看见你!”
“不想再看见”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甄嬛心上。她浑身一颤——这分明是要将她打入冷宫,让她去陪身陷囹圄的沈眉庄!求生的本能让她顾不上体面,膝行着扑上前,死死抓住皇帝明黄色龙袍的一角,指甲几乎要嵌进锦缎的云纹里,泪水混着绝望滚落:“皇上明鉴!妾身愚钝,惹您厌恶,便是死不足惜,可妾身对您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啊!这三个月在疏桐苑,妾身吃粗茶淡饭,穿麻布衣裳,就连洒扫的奴仆都能指着妾身的鼻子骂,这些妾身都认了!如今顶撞华妃娘娘,本就罪该万死,可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妾身……妾身不想去冷宫,求皇上开恩啊!”
暖阁里的红箩炭还在“毕剥”作响,可那暖意却半点也透不进甄嬛的心里,只觉得浑身都浸在冰水里,连声音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皇上,”年世兰适时开口,伸手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甄常在许是一时糊涂,也知道教训了,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她心里打得清楚,若是赶尽杀绝,甄嬛指不定会狗急跳墙,倒不如慢慢熬着她、耗着她,给个痛快实在太便宜她了。
皇帝本就不忍真把甄嬛扔进冷宫,听年世兰这么说,正好借坡下驴:“既你替她求情,便罚她去澄兰馆接着禁足三个月,再抄《女则》百遍,好好反省!”
祺贵人一听,心里老大不乐意,这惩罚也太轻了,忍不住嘟囔:“皇上方才还说不姑息,可她依旧是常在……”
“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皇帝猛地转头,赭色龙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语气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要不,你给朕出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