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正捏着素色绣帕轻拭指尖,殿外“皇上驾到”的通传声猝不及防撞入耳膜,她擦手的动作猛地一顿,几乎以为是幻听。怔愣间,窗外已闪过明黄色的衣角,那抹象征皇权的颜色瞬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她忙不迭扶着剪秋的手起身,连裙摆蹭出的褶皱都顾不上理,踩着花盆底快步迎到殿门口。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宜修屈膝行礼,声音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抬头时,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皇上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臣妾竟没接到消息,也好提前预备些皇上爱吃的点心。”
皇帝抬手免了她的礼,神色却比往日沉肃几分,径直迈步跨进殿内,在上方的蟠龙椅上落座,连半句寒暄都无。宜修紧随其后,亲手斟了杯温热的雨前龙井,指尖微悬着递过去,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皇上可是有心事?瞧着脸色不大好。”
皇帝接过茶盏,却没碰,只轻轻搁在桌案上,瓷杯与紫檀木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目光落在宜修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郑重,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今日碎玉轩的事,你该知道了。莞嫔腹中怀的是龙嗣,如今宫里不太平,朕意属你,替朕护好这孩子。”
宜修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大半,她垂着眼,手指细细抚过袖口的宝相花纹,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语气里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迟疑:“皇上……臣妾怕是担不起这份差事。”
皇帝眉峰微蹙,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哦?你是中宫皇后,六宫之事本就该由你统管,为何担不起?”
“皇上有所不知。”宜修缓缓抬眼,那双眼曾藏着多少算计,此刻却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水光,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臣妾连自己的孩儿弘晖都没能护住。当年他才多大啊,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父皇’,臣妾日夜守着、寸步不离,可夜里他发着热,臣妾抱着他哭着求太医,终究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没了气息……”她再也撑不住,哽咽声碎在空气里,帕子按在眼角,却掩不住那浓重的悲戚,“如今莞嫔的孩子金贵,臣妾连亲儿的命都保不住,哪敢再经手这等大事?万一有差池,臣妾怎么对得起皇上,怎么对得起这龙嗣?皇上,求您了,让太后身边的嬷嬷多费心,或是再找位有经验的妃嫔协理,都比臣妾这个没用的人强。”
她说得情真意切,连一旁侍立的剪秋听着,都忍不住露出几分同情。可皇帝却半分动容也无,手指在椅扶上轻轻敲着,节奏沉稳得近乎冷漠,语气依旧坚定:“弘晖的事是意外,与你能力无关。”他刻意加重了“与你能力无关”几字,仿佛在强调,他从不在意她是否有能力,“你是皇后,护着六宫妃嫔与龙嗣本就是你的职责,旁人替代不得。”
他抬眼看向宜修,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字句都带着施压的意味:“朕今日来,不是与你商议,是嘱咐你——务必护好莞嫔的胎,若这孩子有半分差池,朕唯你是问。”
宜修心里“咯噔”一下,皇帝那句“与你能力无关”像根细针,刺破了她最后一点侥幸——他从未在意她能否胜任,只当这是皇后必须扛下的差事,这份全然不考量她个人的态度,恰是最深的疏离与漠视。她知道再推辞也是徒劳,脸上立刻重新堆起恭顺的笑意,屈膝应道:“臣妾遵旨。既皇上信得过臣妾,臣妾定竭尽所能,照料好莞嫔和龙嗣,绝不让任何人伤了他们分毫。”
皇帝没再多言,只又叮嘱了几句“多派些得力人手去碎玉轩值守”“仔细查探宫内异动”,便起身离了景仁宫,自始至终,没再看她眼底是否真的有笑意。
直到御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宜修脸上那层维持了半生的恭顺,终于像碎裂的瓷片般轰然褪去。她猛地将手中的帕子掷在地上,素白的丝帕软塌塌落在青砖上,衬得那方地都浸了凉,刺得人眼生疼。
“护着她的胎?”她低笑出声,笑声里却全是冰碴子,眼底翻涌的哪里是恨,分明是连血带肉剜出来的失望,“皇上倒是疼她,疼到连弘晖的旧事都能拿来当说辞!当年本宫抱着快断气的弘晖跪在他殿前,他眼里半分痛惜都没有,如今倒是为了旁人的孩儿,对着本宫动了怒!”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他忘了弘晖是怎么没的,忘了臣妾是怎么熬过来的,眼里只剩下那个莞嫔,只剩下她肚子里的龙嗣!”
剪秋连忙上前捡起帕子,指尖都不敢抬,只低声劝道:“娘娘息怒,皇上也是为了龙嗣着想,您若是动气,反倒落了下乘,让人抓了把柄。”
宜修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将这满宫的寒凉都吸进肺里。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已被压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与寒凉。“本宫知道。”她的声音平得可怕,“只是这莞嫔……倒真是越来越会勾着皇上了。”
她抬手抚上鬓边的东珠花钗,那珠子凉得像浸了雪水,指尖却比珠子更冰。“皇上忘了臣妾这个发妻,忘了我们早夭的孩儿,一门心思护着她。”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淬着彻骨的阴狠,“既然皇上让本宫护着,那本宫便‘好好护着’,定不会让她,也不会让皇上……‘失望’。”
景仁宫门前的青砖地,往日里静得能听见落叶坠地的声响,这日却被一阵尖利的争执划破了沉寂。欣常在垂手立着,一身素色宫装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偏偏直直挡在祺贵人的路前,像株倔强拦了车马的细柳。
瓜尔佳文鸳凤眼一挑,尖刻的怒意顺着眼尾漫出来,几乎要凝成实质。她下巴微扬,居高临下地睨着欣常在,声音里裹着冰碴与不屑:“吕盈风,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小主的路!”她往前踏了半步,华贵的裙摆扫过地面,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不过是仗着前几日在皇上跟前多说了两句软话,真当自己成了心尖上的人?也不瞧瞧自己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欣常在仍垂着头,声音轻却稳,像浸了水的棉线,柔而不断:“祺贵人这话,妾身不敢接。论起皇上的恩宠,咱们宫里谁能比得过华妃娘娘呢?”
这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祺贵人心里。她愣了瞬息,随即怒火“腾”地窜了上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扬手就往欣常在脸上扇去——那巴掌带着十足的狠劲,“啪”的一声脆响在宫门前炸开,惊得廊下的雀儿扑棱棱振翅飞走。欣常在被打得猛地偏过头,脸颊上瞬间浮起五道鲜红的指痕,像是雪地里抹了道胭脂,触目惊心。她发髻上的银钗晃了晃,珠穗子“叮咚”打在耳侧,险些坠地。
缓了片刻,欣常在才抬手按住发烫的脸,眼底霎时漫上水汽,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声音发颤,却透着股不肯服软的硬气:“祺贵人怎能动手打人?即便妾身言语有失,也该论理,而非这般不分青红皂白!”
“论理?”祺贵人冷笑,尖尖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欣常在鼻尖,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在本小主这儿,道理就是本小主说的话!你明着提华妃,暗里不就是想挑唆本小主比不过她么?真当本小主眼瞎,瞧不出你的鬼心思?”她转头瞪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厉声呵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挑拨是非的东西拉开!”
周围的宫人早吓得“噗通”跪倒一片,头埋得快贴到地面,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擂鼓。恰在这时,剪秋从殿内走出,青灰色宫装衬得她身姿端正,目光先扫过欣常在红肿的脸颊,随即落在祺贵人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明显的偏向:“祺小主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皇后娘娘正在殿内看折子,听闻外头喧闹,特让奴婢来瞧瞧。”
祺贵人脸上的怒意稍敛,却仍梗着脖子,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甘的蛮横:“剪秋姑姑来得正好!你问问她,方才是不是故意拿华妃压本小主?真当我瓜尔佳氏好欺负不成?”
欣常在吸了吸鼻子,扶着宫女的手慢慢站直,声音里裹着委屈,却依旧清亮:“姑姑明鉴,妾身只是说句实话,并无挑拨之意。祺贵人不由分说便动手,妾身……妾身实在委屈。”
剪秋的目光在欣常在脸上稍作停留,便转开了头,对着祺贵人柔了柔语气,话却是说给两人听,偏倚之心昭然若揭:“祺小主家世显赫,素来是明事理的,想来也是被这话惹得急了才动了气。欣小主也是,说话该多些分寸,免得让人误会了心思。”她顿了顿,又道,“两位小主都是皇上的人,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情分。皇后娘娘常说,后宫和睦,方能保前朝安稳。若让娘娘知道两位小主在宫门口争执,怕是要挂心了。不如先随奴婢进殿喝杯菊花茶,消消气?”
祺贵人攥紧了手中的锦帕,指腹将帕子上的缠枝纹捏得变了形,心里的火气还没泄尽,却也知道在景仁宫门口闹下去,传出去丢的是自己的脸面。听着剪秋明显偏护的话,她气焰更盛,冷哼一声,斜睨了欣常在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妥协:“看在皇后娘娘和剪秋姑姑的面子上,今日便饶过你!若再有下次,本小主定不饶你!”说罢,甩着帕子,裙摆扫过青砖发出轻响,率先跟着剪秋往殿内走去。剪秋走前,只淡淡瞥了欣常在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关切,只剩“安分些”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