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琴默抬眼撞见年世兰,瞳孔骤然缩紧,心险些从嗓子眼跳出来。她下意识便要屈膝行礼,膝盖刚弯到一半,却见年世兰抬手行了个扶鬓礼——那是平级妃嫔相见的礼数。曹琴默尖瘦的脸颊几不可察地抖了抖,眼底飞快地掠过震惊、疑惑,末了竟也挺直脊背,傲然颔首回礼。她虽无册封礼,却也是实打实的襄嫔,年世兰这般“屈尊”,倒让她摸不透这昔日上级的心思。
“臣妾年世兰,给襄嫔娘娘请安,襄嫔万福金安。”年世兰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半分屈辱,反倒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静。
曹琴默却比她局促得多,哆哆嗦嗦,忙伸手将她扶起,转身便想避开:“华嫔不必多礼,时辰不早了,臣妾还要去景仁宫……”
“襄嫔娘娘留步。”年世兰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语气里多了几分恳切,“许久未见娘娘,不如一同前往?路上也好说几句话。”
曹琴默脚步一顿,终究是没再推辞,只勉强牵出个笑:“……甚好。”只是多年的习惯难改,她仍下意识地跟在年世兰身后三步远,像从前那般低眉顺目。年世兰瞧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便故意放慢了脚步,一点点与她并齐。
沉默了片刻,年世兰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一团晨雾:“从前温宜公主的事,是我糊涂。她那样小的孩子,竟被我当作争宠的筹码,喂了木薯粉,灌了安神药……如今我日日在翊坤宫看着她,瞧着她攥着帕子笑的模样,只觉得羞愧难当。”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曹琴默猛地站住。她抬眼盯着年世兰,乌木般的眼珠里满是不敢置信——那个从前眼高于顶、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年世兰,竟会在她面前认错?她死死盯着年世兰的脸,想从那平静的神色里找出半分假意,可看了许久,只瞧见眼底深藏的悔意。曹琴默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那些事不用再提!温宜她……在翊坤宫,还能安睡吗?”
“前些日子,疏桐苑的甄答应日日在宫里咒骂的恶毒难听,”年世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温宜本就胆小,被那阵仗吓得哭了半宿,之后几天几夜都不敢合眼,一闭眼就怕。”
“我的儿……”曹琴默的心瞬间揪紧,指尖死死掐进掌心。自从知道自己再不能有孕,温宜便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支柱。一听女儿受了这般惊吓,她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带了哭腔,“她身子本就弱,再这么折腾,万一病了可怎么好……”
“娘娘莫急,”年世兰忙安抚道,“为了让公主能安睡,我不得不……”
“你又想对她做什么?!”曹琴默猛地打断她,眼中瞬间燃起怒火,方才的怯懦荡然无存。她以为年世兰又要对温宜下手,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年世兰的下颌,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你这个贱人!是不是又想给她灌安神药?!”
“娘娘!您听小主把话说完啊!”颂芝见状,慌忙上前想拉开曹琴默,可曹琴默的手像铁钳似的,死死攥着年世兰的下颌不放。远远望去,三人拉扯的模样,倒像是起了争执扭打在一起。
年世兰被捏得痛极了,下颌骨像是要碎了一般,可她没挣扎,只是忍着痛,艰难地开口:“我……我是给甄答应下了药……只让她暂时安静几日,不会伤她根本……这样温宜才能睡好啊……”她说着,突然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眼底涌上一层水汽,声音也带了哽咽,“我知道从前我做错了,可我断不会再害温宜……”
曹琴默的手猛地松了。她看着年世兰下颌处迅速浮现的红痕,又想起方才年世兰提及“未出世的孩子”时的怅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错怪了年世兰——这才是年世兰啊,纵然改了从前的跋扈,却依旧带着几分杀伐决断,只是这份“狠”,如今竟也护了她的女儿。曹琴默的脸上满是愧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抱歉……是我莽撞了,错怪了你。”
年世兰揉着发痛的下颌,摇了摇头:“不妨事。换做是我,见不得孩子受委屈,也会这般急。”她望着曹琴默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女人,纵是彼此为敌,可在“母亲”这两个字面前,终究都有着一样的软肋。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宫墙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二人身上,竟添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曹琴默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攥紧她下颌的力道,此刻垂在身侧轻轻颤着,她看着年世兰下颌处迅速浮现的红痕,终是上前半步,语气软了下来:“方才只当你又要对温宜下手,没听你把话说完。”
“从前我确实浑,对温宜做过糊涂事,”年世兰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砖,语气沉了沉,“可如今我再不敢了——温宜是你唯一的念想,也是我眼下能瞧见的、最干净的孩子。”她说着,抬眼看向曹琴默,眼底竟带了点恳意,“我给甄答应下的药,只够让她安分半个月,不会伤了根本,不过是想让温宜能睡个安稳觉。等过些日子,我再想法子彻底断了她那边的聒噪。”
曹琴默望着年世兰,只觉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从前的年世兰,何时会这般解释,这般顾及旁人的感受?可她眼底的真诚不似作假,尤其是提及“干净的孩子”时,那点藏不住的怅然,让曹琴默心头一动。她想起自己再不能有孕的苦楚,又想起温宜在翊坤宫的日子,终是叹了口气:“罢了,这事我知道了。往后温宜……就多劳你照拂。”
年世兰闻言,唇角终于牵起一抹真切的笑:“你放心,我定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颂芝在一旁瞧着二人紧绷的气氛终于松缓,悬了半天的心才落回原处。她上前一步,轻轻扶过年世兰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小主,晨时已过了大半,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给皇后请安的规矩。”
年世兰指尖捻了捻袖口的绣线,点头应下,转头时对曹琴默抬了抬下巴,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平和:“襄嫔娘娘,我们一同走吧。”
这一次,曹琴默没有像从前那般下意识退后三步,只微微顿了顿,便侧过身,与年世兰并肩踏上了宫道。甬道旁的红梅开得正烈,艳红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二人肩头——落在年世兰的千山翠锦裙上,是一点鲜活的缀;落在曹琴默苍白的鬓边,倒替她那病容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沉默地走了数步,曹琴默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你这般待我,待温宜,莫不是还想让我再为你所用?”
年世兰的脚步微顿,侧头看向她。晨光透过梅枝的缝隙落在她眼底,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清明:“我从不想逼你。从前你我之间,是我跋扈在前,你反击在后,那些账纠缠着,本就说不清谁对谁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景仁宫的飞檐,语气沉了几分,“可眼下景仁宫那位,眼里从容不下你我;疏桐苑的甄答应,也不是个安分的。我们若还抱着从前的恩怨互相猜忌,到最后,不过是让旁人捡了便宜,把你我的骨头都嚼碎了喂狗。”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向曹琴默的脸,目光落在她那几乎能掐出病气的面颊上,语气添了几分直白的锐利:“至于帮不帮我,你不必急着答。你且看温宜在翊坤宫的日子,看我是否真的改了从前的混账脾气。只是我得说句无礼的话——你这身子,再这么拖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你若走了,温宜一个无母的公主,凭我如今的嫔位,护不住她一辈子。到时候,她总要交给位分更高的人抚养——是敬妃的温厚,端妃的疏离,齐妃的糊涂,还是皇后的‘慈爱’?你要聪明的多,应当比我清楚,她们中的哪一个,能真的把温宜当亲女儿疼。”
这番话像一把浸了晨露的钝刀,在曹琴默心上轻轻划开道口子,不烈,却透着绵长的涩。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细碎的浅影,指尖再次悄悄攥紧了氅衣的系带,粗粝的布料被绞得发皱,连指腹都嵌进了系带的纹路里。方才还虚浮的脚步,竟比先前稳了些——那不是身子里攒出了力气,是心里忽然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坠住了,是温宜夜里蹬被时软乎乎的小手,是怕自己走后女儿要在旁人膝下看人脸色的慌,硬生生催生出几分不敢再放任自己垮下去的执念。
二人再没说话,只伴着风声与落梅,一步步走向景仁宫。直到那朱红的宫墙近在眼前,年世兰才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今日这些话,出了这道宫道,便烂在你我肚子里。往后在皇后跟前,你我还是从前的样子——你依旧是揭发我有功的襄嫔,我依旧是跋扈不改的华嫔。免得让她瞧出半分破绽,反倒惹来更多麻烦。”
曹琴默抬眸看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末了只是缓缓颔首,吐出一个字:“好。”
话音刚落,景仁宫门口的太监已远远迎了上来,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晨静:“华嫔娘娘、襄嫔娘娘到——”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将心头所有的思绪都压了下去。她扶着颂芝的手,微微抬了抬下巴,恢复了几分从前的姿态;曹琴默则落后半步,重新敛起眼底的情绪,变回了那副恭顺又疏离的模样。二人一前一后,踏着宫道上的落梅,缓缓踏入了那座朱门紧闭、处处藏着算计的景仁宫——像踏入一个早已织好的网,明知前路难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哦?这二位怎的一道来了?”欣常在听见殿外太监那声尖细的唱喏,眉梢先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诧异。她侧头看向身侧的齐妃,对方亦是满脸茫然,二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凤座之上的宜修。
宜修端坐在明黄软垫上,依旧是那副端庄自持的模样,凤冠上的珠翠纹丝不动,可仔细瞧便会发现,她方才还尚算平和的脸色,此刻已隐隐透出几分铁青。一旁的剪秋早已察觉,指尖不动声色地搭上宜修的手臂,掌心轻轻按了按,像是在暗中递去一丝安抚,又似在无声提醒她稳住心绪。
“这可有的瞧了。”齐妃撇了撇嘴,飞快地挺直了脊背,眼角的余光带着几分轻蔑,朝殿门方向瞟去——年世兰的脚步声,已清晰地传了进来。
为避结伴而来的嫌疑,年世兰先一步踏入正殿。她未做半分拖泥带水的姿态,裙摆一旋,便对着凤座上行下标准的福礼,声线清亮却不张扬:“臣妾年世兰,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