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会议带来的沉重压力,并未随着后堂那柱清香的燃尽而消散,反而如同不断弥漫的浓雾,渗透进清平茶馆的每一个角落,浸染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接下来的两天,茶馆内的气氛明显不同了。王胖子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茶馆的检查和加固上。他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些老旧的、看似不起眼的铜铃、细线,以及一些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刻画着简易符文的木片,小心翼翼地布置在门窗、通风口,甚至一些不起眼的墙角。这些简陋的预警装置,或许无法阻挡真正的强敌,但至少能在被触发时,发出足以引起警惕的声响或能量扰动。
苏小婉也变得异常敏感。她总是蜷缩在离后门最近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小巧的鼻子不时微微抽动,耳朵也仿佛兔子般竖着,捕捉着外界最细微的声响。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比如远处汽车突兀的鸣笛,或者风吹动招牌发出的嘎吱声——都会让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一颤,大眼睛里瞬间蓄满惊恐,直到确认无事,才缓缓松懈下来,但那紧绷的神经却从未真正放松。
林清源则更加沉默。他依旧会在白天帮忙做些杂务,但动作更加机械,眼神时常放空,显然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对自身力量的揣摩和消化前夜的训练内容中。云芷没有再带他去废弃厂区进行高强度的实战训练,而是让他留在后院,反复练习着对力量最基础的收放与控制,尤其是在极端紧张的情绪下,如何保持尸丹能量流的稳定,如何抑制住那因恐惧或愤怒而可能失控溢散的阴煞气息。
“收敛,如同顽石沉入深潭。”云芷站在一旁,声音清冷地指导,“你的气息,是你最大的破绽。在面对真正的猎手时,一丝一毫的泄露,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尤其是在……‘他们’面前。”
“他们”,指的自然是天师府。虽然玄阴宗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但天师府那柄悬在所有非人存在头顶的利剑,从未真正远离。
这种压抑的、仿佛等待最终审判般的气氛,在第三天下午,被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打破了。
悬挂在茶馆正门上方的那串老旧青铜风铃,发出了悦耳的叮当声。这意味着,有客人来了。
几乎是同时,茶馆内或坐或站的三人,身体都出现了瞬间的僵硬。
王胖子正在擦拭一个本就光可鉴人的花瓶,闻声动作一顿,手中的软布差点掉落。苏小婉猛地从角落里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就要往更深的阴影里缩去。林清源则感到胸腔内的尸丹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脊背,他强行压下体内本能躁动的能量,抬眼望向通往前厅的门帘。
按照会议定下的策略,面对外来者,尤其是陌生面孔,首要原则是规避和观察。王胖子是茶馆明面上的老板,通常由他出面应对。苏小婉和林清源,则应尽量避免露面。
王胖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在圆胖的脸上堆起平日里那副和气生财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此刻看起来有些僵硬。他放下花瓶,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林清源和苏小婉留在后堂,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前厅的动静。
前厅传来王胖子那刻意提高、带着热情招呼的声音:“欢迎光临清平茶馆!这位……道长,请问是喝茶还是……”
道长?
听到这个称呼,后堂的林清源和苏小婉同时心头一凛!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们的心脏。
紧接着,一个年轻、清朗,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与疏离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帘,传入后堂:
“清茶即可。劳烦寻个安静的位置。”
这个声音……林清源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虽然只听过一次,但那冰冷的、如同符剑锋刃般的感觉,他绝不会认错!
是张正云!那个在废弃工厂外,如同死神般轻易斩杀僵尸,最后投来冰冷一瞥的天师府弟子!
他怎么会来这里?!是巧合?还是……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林清源的意识,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几乎要冻结,四肢冰冷僵硬,尸丹在胸腔内疯狂地搏动,带动着那股阴寒的能量流左冲右突,几乎要失控暴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晚的画面——闪耀的符箓,凌厉的剑光,滚落的头颅,以及那双毫无感情、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冰冷眼眸。
苏小婉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惊呼出来,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眼中充满了绝望。
前厅,王胖子的声音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显然他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内心的惊骇绝不比林清源少。但他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很快便调整过来,语气依旧带着笑意,只是那笑意底下,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紧绷:“好嘞!道长这边请,靠窗这个位置最是安静雅致。”
脚步声响起,是王胖子引着张正云走向座位。
就在这时,王胖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哎呀,您先请坐,我这刚想起来,后厨还坐着水,怕是快要烧干了,我得赶紧去看看,别出了什么事。您稍坐,茶马上就来!”
这话明显是说给后堂听的预警!
王胖子不能久留前厅,他的气息虽然比林清源和苏小婉沉稳得多,但面对张正云这种级别的天师府弟子,近距离接触时间稍长,难保不会被看出端倪。他必须尽快脱身。
果然,话音刚落,门帘就被猛地掀开,王胖子圆胖的身影闪了进来,他的脸上早已没了丝毫笑容,只剩下极度的紧张与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或许是能量剧烈波动导致的表征)。他一把抓住林清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压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颤抖:
“清源!是……是那个天师府的人!张正云!胖子我不能再去前面了,气息不稳,怕被他察觉!现在……现在只能靠你了!”
林清源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让他去?面对那个煞星?这无异于将一只羔羊推向饥饿的猛虎!
“我……我不行……”林清源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声音嘶哑干涩。他体内的能量正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翻腾,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能在那双冰冷的目光下保持镇定。
“你必须行!”王胖子几乎是在低吼,眼睛因为焦急而布满了血丝,“小婉胆子小,肯定不行!云姐现在不在茶馆!只有你!你刚转化不久,身上的人气还未完全散尽,只要你能收敛好尸气,控制住恐惧,扮演好一个普通的茶馆伙计,或许……或许能蒙混过去!如果你不去,让他起了疑心,亲自到后堂来查看,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王胖子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林清源瞬间清醒。是的,没有退路。逃避的后果,可能是整个茶馆的覆灭。云芷不在,他们必须靠自己渡过这道鬼门关。
他想起云芷的教导——“收敛,如同顽石沉入深潭。”
他想起那晚训练时,对力量精细控制的感悟。
他想起那个黑色的“蚀骨之眼”,以及玄阴宗带来的威胁。
内忧外患之下,他竟奇异地被逼出了一丝绝境中的冷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极其缓慢而深沉,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慌乱都强行压入肺腑的最深处,用意志力将其冰封。他努力回忆着作为“人”时的感觉,回忆着在办公室里给客户端茶送水时的场景,回忆着那种平凡、琐碎、不带任何异常气息的状态。
同时,他调动起全部的意念,如同驾驭脱缰的野马,拼命地约束着体内躁动不安的阴寒能量,将它们死死地锁在尸丹周围,强行抚平每一丝试图外溢的波动。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皮肤表面甚至泛起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冰冷气息,那是能量被强行压制时产生的异象。
“我……我去。”林清源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王胖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充满了担忧与鼓励:“小心!无论如何,不要露怯!就当他是个普通客人!”
林清源点了点头,不再犹豫。他走到一旁的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让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稍微“正常”一些。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通往前厅的门帘。
一步踏出,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的界限。
前厅的光线比后堂明亮许多,午后的阳光透过格栅窗棂,在古旧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一切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
然而,林清源所有的感知,在踏出门口的瞬间,就被坐在靠窗那张茶桌旁的身影牢牢攫住了。
张正云。
他依旧穿着那身素青色的道袍,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周围静谧的环境融为一体,却又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凛然气场。他没有携带那柄显眼的符剑,但林清源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却凌厉无比的纯阳气息,如同无形的磁场,以他为中心隐隐扩散开来,让林清源体内的阴寒能量本能地感到刺痛与战栗。
他面前放着一杯普通的清茶,氤氲的热气缓缓上升,他却并未饮用,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茶馆内的陈设,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观察。
林清源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一直盯着对方看,那会引起怀疑。他低着头,模仿着记忆中茶馆伙计的样子,步履略显匆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为“烧水”而导致的慌乱),走向柜台,取过茶壶和热水。
他的手在接触到微烫的茶壶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指尖的稳定,开始进行最简单的泡茶流程——温杯、置茶、冲泡。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漫长和艰难。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似乎无意间从他身上扫过,虽然只是一瞬,却让他如芒在背,仿佛全身的血液(能量)都要凝固了。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维持住动作的流畅,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打翻茶具。
他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块没有生命、没有气息、只知道完成简单指令的石头。他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泡茶”这个机械性的动作中,摒弃一切杂念,尤其是对张正云身份的认知和那刻骨的恐惧。
终于,茶泡好了。他端起托盘,上面放着续好水的茶壶和一个干净的茶杯,迈步走向张正云所在的位置。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距离越近,那股无形的、属于天师府弟子的纯阳压迫感就越发清晰和强烈。这股气息与他体内的阴煞之气天生相克,如同水火不相容,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转身逃跑的本能冲动。尸丹在疯狂地示警,冰冷的能量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他意志的封锁。
他死死地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利用那细微的痛感来维持意识的清醒。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略带拘谨和职业化的、属于年轻伙计的腼腆表情。
走到桌旁,他微微躬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道长,给您续水。”
声音出口,比他预想的要平稳一些,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张正云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林清源身上。
那一瞬间,林清源感觉自己的心脏(或者说尸丹)都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到了极点,几乎要控制不住那被压抑的力量。他低垂着眼睑,不敢与对方对视,只能盯着对方放在桌面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感受着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扫描,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窥视到他体内那颗非人的核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清源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如果还有这种生理现象的话)的轰鸣声,能感觉到冷汗(或许是能量剧烈代谢的产物)正沿着背脊缓缓滑落。
然而,预想中的厉声喝问或者骤然发难并未发生。
张正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似乎对眼前这个“普通”的茶馆伙计并无太多兴趣。
林清源心中猛地一松,那股几乎要将他撑爆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一丝。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动作略显匆忙(这反而符合一个年轻伙计在“高人”面前应有的紧张)地为张正云斟满茶水,然后微微躬身,端着托盘,快步退回了柜台后面。
直到重新站在柜台的阴影里,背对着那个方向,林清源才敢大口地、无声地喘息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种虚脱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席卷而来。但他不敢完全放松,依旧死死地收敛着气息,如同惊弓之鸟,全身的感官都高度集中,留意着身后哪怕最细微的动静。
张正云似乎真的只是来喝茶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探查茶馆或者怀疑林清源的迹象。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林清源更加不安。他就像是在悬崖边走钢丝,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站在柜台后,假装在整理茶具,擦拭本就干净的台面,用这些机械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能感觉到王胖子和苏小婉在后堂门帘后那几乎凝滞的呼吸声,他们同样在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时间,在一种极度诡异和紧绷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夕阳的余晖逐渐染红窗棂,茶馆内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
终于,张正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从怀中取出几张纸币,轻轻放在了桌上,然后站起身。
他要走了!
林清源心中一动,几乎是本能地,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道长,您要走了?茶钱……”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张正云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钱在桌上,不必找了。”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说完,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林清源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准备恭送客人出门。这是他作为“伙计”的职责,也是为了确认这位煞星是否真的离开。
就在张正云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清源的心跳几乎瞬间停止!
只见张正云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眸,再次落在了林清源身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专注,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仿佛要将林清源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林清源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刚刚压下去的恐惧如同火山般再次喷发,尸丹剧烈震颤,他几乎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僵硬的笑容,不让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空气中,那股纯阳的凛冽气息,与林清源体内被强行镇压的阴寒死气,形成了无声而激烈的对抗。
张正云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
这三秒钟,对于林清源而言,如同三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然后,张正云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一道惊雷,在林清源的脑海中炸响:
“最近不太平,晚上……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