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在金山镇点燃的两把火——中药材种植合作社与砖瓦厂转型,如同投入一潭死水中的两颗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超预期。表面上,各项工作在艰难中稳步推进,但水面之下,各种或明或暗的阻力,开始悄然汇聚。
合作社的百亩药材苗在西村的山坡上顽强地吐露新绿,预示着希望。然而,资金的掣肘却日益凸显。镇上承诺协调的小额贷款和补贴,在具体落实环节,却卡在了农村信用社岩台县支行的信贷审批上。信贷股长是个油滑的中年人,每次小赵去催问,总是打着官腔:“哎呀,小赵同志,不是我们不支持。金山镇的情况你们也清楚,历史遗留贷款不少,信用评级受影响啊。再说,这中药材种植,风险不可控,我们需要更详细的可行性报告,更稳妥的抵押方案……”
与此同时,关于李为民的各种流言蜚语也开始在镇上传开。有的说他好高骛远,拿农民的土地瞎折腾,迟早要把合作社搞垮,让农户血本无归;有的则暗指他背景深厚,下来就是为了捞政绩,根本不顾金山镇的实际,砖瓦厂转型失败,他大不了调走,留下的烂摊子还得镇里收拾。这些流言来源隐秘,却像病毒一样在茶余饭后扩散,潜移默化地动摇着一些原本就持观望态度的人心。
砖瓦厂那边,阻力更为直接。副厂长老马虽然在那次大会上被李为民暂时说服,但内心深处并未完全认同。他私下里串联了几个同样保守的老师傅,对转型工作阳奉阴违。安排去邻县机械厂培训技术骨干的名额,他故意派了几个关系户和刺头去,学习不积极,回来还散播“那边技术封锁,根本学不到真东西”的言论。清理旧厂房、为安装新设备做准备的工作,也以“保护国家资产”、“防止破坏现有结构”为由,推进得极为缓慢。
这天下午,李为民在砖瓦厂改造现场,看着几乎停滞的清理进度,眉头紧锁。老马站在他身边,两手一摊,语气无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李主任,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配合。这些老设备,拆起来麻烦,工人们都有感情了,舍不得。再说,安全也是个问题……”
就在这时,党政办的那个胖干部陪着一位穿着西装、腆着肚子的陌生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李主任,忙着呢?”胖干部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给你介绍一位老板,县里宏发建材的吴总。吴总对咱们砖瓦厂很感兴趣啊!”
吴总挺着肚子,目光扫过破败的厂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最后落在李为民身上,笑容热情却虚假:“李主任,年轻有为啊!听说你们这厂子要转型?搞什么药材设备?啧啧,那不是瞎折腾嘛!我看啊,这地方,这基础,还是老老实实搞建材有前途。我打算投资,把厂子承包下来,继续生产砖瓦,保证比原来效益好!工人我都可以接收,待遇从优!”
老马在一旁眼睛顿时亮了,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附和:“吴总说得在理!咱们的老本行不能丢啊!”
李为民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摘桃子”,或者说,是有人不愿意看到他另起炉灶成功。宏发建材是县里有名的企业,背后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看中的,恐怕不是砖瓦厂能创造多少效益,而是这块地皮,或者是为了阻止一个新的竞争对手出现。如果让他们接手,合作社未来的设备需求将重新受制于人,他的产业闭环构想将彻底破产。
他面色平静,看着吴总,语气不卑不亢:“感谢吴总对金山镇的关心。不过,砖瓦厂的转型方案是镇党委政府集体研究决定的,符合金山镇长远的产业发展规划。目前,我们与邻县机械厂的合作洽谈进展顺利,技术引进和工人培训也在按计划进行。恐怕不能让吴总如愿了。”
吴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胖干部也在一旁帮腔:“李主任,吴总可是带着诚意来的!这可是解决砖瓦厂困境的大好机会,你要为全镇的发展大局考虑啊!”
“我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金山镇真正的发展大局。”李为民寸步不让,目光锐利地看向胖干部,“重复低效的老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有培育新的、有竞争力的产业,金山镇才有未来。这个方向,不会变。”
场面一时僵住。吴总冷哼一声,甩下一句“年轻人,别太固执,有些路,走不通的”,便悻悻而去。胖干部狠狠瞪了李为民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老马看着这一幕,脸色变幻,最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但眼神中的抵触却更深了。
压力如同乌云般笼罩而来。流言、资金的困境、内部的抵触、外部的觊觎……李为民感觉自己仿佛在泥潭中独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晚上,他回到简陋的宿舍,就着昏黄的灯光,再次翻看那本厚厚的笔记。上面的数据、民情,是他信心的来源。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后退半步。他提笔给祁同伟写了一封长信,没有诉苦,只是详细分析了金山镇面临的困境、自己的产业构想以及遇到的阻力。他相信,这位学弟需要了解真实的基层,这远比书本上的案例更深刻。同时,他也隐晦地提及,如果需要,希望祁同伟能帮忙留意一下,是否有其他渠道可以解决合作社的贷款问题。他不想滥用家族关系,但为了这片土地的发展,他愿意在规则内,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
就在李为民在金山镇砥柱中流之际,汉东大学也迎来了毕业季的躁动。研究生毕业的祁同伟,面临着关键抉择。
已成为汉东省检察院检察官的侯亮平,回校办理一些手续时,偶遇祁同伟。他依旧意气风发,言语间带着体制内的优越感:“同伟学长,听说你那个好朋友李为民,去了个特别穷的乡镇?唉,基层辛苦啊,以他的背景,何苦呢?学长,你研究生毕业,起点更高,更要慎重选择啊。需要我帮忙在省城牵线搭桥的话,尽管开口。”语气中的施舍意味让祁同伟暗自皱眉。
梁璐老师对祁同伟的“关心”也愈发明显,几次找他谈话,暗示只要他“态度端正”,留在汉东省城,甚至进入省厅,都不是难事。她那带着怜悯和施舍的目光,让祁同伟感到屈辱,又有一丝现实的诱惑。
在与即将本科毕业的陈海交谈时,祁同伟则以学长的身份诚恳劝道:“陈海,能继续读研深造的话,尽量去读。研究生学历无论在哪个系统,起点和未来发展都会更有利。这是我的切身感受。”他真心希望这位憨厚的学弟能有一个更高的平台。
陈海则告诉祁同伟,家里希望他先回汉东省检察院工作,可能以后再考虑深造。他担忧地问祁同伟:“同伟哥,为民哥那边好像不太顺利,你……真的还要去吗?侯亮平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基层太难了。”
祁同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一边是通往省城、权力中心的康庄大道,虽然需要付出尊严的代价;一边是追随学长,前往穷乡僻壤,前途未卜,却可能赢得灵魂的自主与并肩作战的豪情。
他反复摩挲着李为民不久前寄来的那封信,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描绘的虽是困境,却充满了一种不屈不挠的斗志和远见卓识。他想起了李为民离开时那坚定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誓言。
终于,在毕业分配志愿表上,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在第一志愿栏里,用力写下了:“汉东省林城地区岩台县金山镇人民政府”。
当他把志愿表交上去时,负责的老师惊呆了,回来探亲的侯亮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讥诮表情,梁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而陈海,则在惊愕之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
祁同伟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但他更知道,有些路,看似崎岖,却能通往灵魂的高处;有些人,值得追随,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在基层泥泞中奋力前行的身影。学长,我来了。无论金山镇有多少暗流汹涌,我祁同伟,与你同当!
而此刻的金山镇,李为民刚刚说服刘镇长,以镇党委政府的名义,向县委、县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请求支持特色产业发展的专项报告,并将信贷受阻的情况做了如实反映。他在默默地,为即将到来的学弟,也为金山镇的未来,铺设着虽然坎坷却方向正确的道路。风暴在酝酿,而砥柱已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