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日光,已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官道两旁的林木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黄与红,风过处,便有叶片打着旋儿飘落,铺就一层斑斓的地毯。林青阳与沈孤雁二人,便是在这样一片秋光潋滟中,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后,望见了那座横亘于天地之间、象征着大晋无上权柄与千年荣光的巨大城池——京师。
两人不约而同地勒住了马缰,驻足于官道尽头。纵使早已在脑海中想象过数次,亲眼目睹这帝国心脏的磅礴气象,依旧带来些许的震撼。
城墙,并非简单的“高耸”二字可以形容。它如同一条沉睡的太古巨龙,由无数巨大的、泛着沉黯青灰色光泽的条石垒砌而成,蜿蜒盘踞,其高度与厚度,不输于他们见过的任何边关雄隘。墙体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每一道裂纹仿佛都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历史。墙头,垛口如巨兽獠牙,密密麻麻,无数面金色镶边的龙旗在干燥的秋风中猎猎作响,舒展着皇家威严。那巨大的、可供数辆马车并行的城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潮与车马。护城河宽阔得近乎不真实,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粼光,倒映着城楼巍峨的影子,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森然与威仪。
“这便是京师……”林青阳轻声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凝沉。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建筑的宏伟,更是一种无形的、厚重的、如同实质般压迫在心头的气息——那是权力、财富、阴谋与无数欲望交织混杂后,沉淀了数百年的独特气场,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又隐隐排斥。
沈孤雁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缓缓扫过那绵延至视线尽头的城墙轮廓,仿佛在评估着这座巨城的防御与气机。她轻声道:“气象果然非凡,只是不知这繁华之下,藏着多少暗流。” 她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拂过腰间那柄长剑冰凉的剑柄,似乎唯有这熟悉的触感,才能在这陌生的庞然大物面前,带来一丝心安。
二人不再停留,轻轻一夹马腹,驱马向着那最为高大、悬挂着“正阳门”鎏金匾额的城门行去。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股人烟鼎沸的喧嚣热浪。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挑担的货郎、赶车的商贾、步行的百姓、鲜衣怒马的贵人……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繁杂的帝都入城图。守城的兵士们盔明甲亮,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地查验着往来人等的身份文牒,维持着秩序。
当林青阳和沈孤雁这两骑,带着一身与周遭繁华喧嚣格格不入的、仿佛来自遥远边关的风尘与江南水乡的温婉之气靠近时,立刻引起了守门兵士的注意。他们胯下的战马神骏非凡,蹄声铿锵,本身就已不凡。领头的一名队正,按着腰刀,刚想依照规程上前盘问,目光落在当先那名青衫青年的面容上时,猛地一愣。
那青年面容俊朗,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却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挺拔如松的气质。队正只觉得这面容异常眼熟,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青年身旁那位白衫女子,清丽绝俗,气质清冷如雪巅幽兰……一个几乎刻印在脑海中的形象瞬间与眼前之人重合!
这队正显然是个关心时事的,对万知楼发布的《北疆英雄录》以及下面人传阅过的、描绘着主要功臣形貌的简易画图形记忆深刻。他脸上的严肃神情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层,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激动、难以置信和近乎狂热般的崇敬之色取代。他甚至完全忘记了查验身份文牒这最基本的规程,猛地挺直身躯,如同标枪,右手握拳,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叩击在胸甲之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用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变调、却依旧洪亮的声音吼道:
“是林宗师!还有沈女侠!北疆的英雄!拒北关的英雄来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喧闹的城门口。刹那间,仿佛时间凝滞,周围所有的嘈杂声——商贩的叫卖、车马的轱辘、行人的交谈——都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好奇,最终化为与那队正相似的激动,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两位刚刚下马的年轻人身上。
那些原本面无表情、机械执行着公务的兵士们,先是愕然,待看清来人,眼神瞬间变得炽热。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同受到无形的指令,齐刷刷地挺直腰板,右手握拳,叩击胸甲!
“咚!咚!咚!”
沉闷而整齐的叩甲声,仿佛战鼓擂响,带着一种庄严的韵律。
“恭迎林宗师!”
“恭迎沈女侠入京!”
这自发而成的、发自肺腑的军礼,这震耳欲聋的呐喊,让林青阳和沈孤雁都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触动。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普通士兵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崇拜与尊敬。那是对守护了他们家园、让他们得以在此安居乐业的英雄,最直接、最朴素的情感表达。
城门附近的百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彻底点燃了。
“林青阳?真的是那个在拒北关,一剑破了北莽妖法的林青阳?”
“还有沈孤雁沈女侠!万知楼说了,‘秋水映孤雁,双剑守危城’!”
“天爷!真是他们!比那画影图形上还要精神,还要有气派!”
“英雄!是我们大晋的大英雄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议论声、惊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如同沸腾的开水。许多人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兴奋和感激,一些须发皆白的老者更是忍不住抬手擦拭着眼角,仿佛看到了自家子侄从尸山血海中得胜归来。有胆大的孩童挣脱大人的手,挤到人群前面,用稚嫩而响亮的声音喊着:“林大侠!沈女侠!” 更有附近眼明手快的摊贩,手忙脚乱地拿起刚出笼、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或是烙得焦香四溢的饼子,拼命想要塞到他们手中。
“林宗师,沈女侠,一路辛苦,定是饿了,吃点热乎的吧!”
“多亏了你们啊!要不是你们在北边拼命,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能安安稳稳在这里做买卖,过日子啊!”
场面一时间热烈而有些混乱,充满了市井的、质朴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热情。
林青阳心中百感交集,与沈孤雁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动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份尊崇,太重,承载了太多的期望与生命。他勒住马,深吸一口气,向着周围肃立的兵士,再转向那些热情洋溢的百姓,郑重地抱拳,环绕一礼,朗声道:“诸位将士厚爱!诸位乡亲厚爱!林某与沈姑娘愧不敢当!守土卫国,抗击外侮,乃我辈武人本分,亦是每一个大晋子民应为之事!”
他的声音清越,蕴含着内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沈孤雁也微微欠身,向众人致意,露出一丝温和。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鸿胪寺官服、面带精明与急切笑容的官员,带着几名随从,几乎是提着官袍下摆,小跑着从城门内赶了过来。他显然是被城门口这非同寻常的动静惊动了。看到被士兵和百姓自发簇拥着的林青阳和沈孤雁,他连忙挤进人群,顾不得擦拭额头上冒出的细汗,深深一揖,几乎要到地,语气带着无比的恭敬,甚至有一丝惶恐:
“下官鸿胪寺主簿王仁,奉旨在此专程迎候林宗师、沈女侠大驾!驿馆早已备好,一应物事俱全,请二位随下官前往歇息,洗尘解乏。” 他心中暗道好险,差点让这两位功勋卓着、名动天下的宗师被热情的百姓围在城门口进退不得,若真如此,他这迎候的差事可就办砸了,上头怪罪下来,他吃罪不起。
王主簿说着,便连忙示意身后那辆装饰华丽、由四匹雪白骏马拉动的官方制式马车上前。车帘用的是上好的锦缎,车辕上还刻着代表皇家恩宠的徽记。然而,林青阳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封闭而气派的车厢,再次拱手,语气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有劳王大人费心。我二人江湖草莽惯了,骑马即可,既便宜,也更方便观览这帝都气象。还请大人前面带路。”
王主簿略感意外,寻常官员乃至那些封疆大吏、江湖名宿,谁不想坐着这象征身份和圣眷的马车,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地入城?而且这在京师纵马...但他脸上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连忙躬身,态度愈发谦卑:“是是是,宗师雅意,体察民情,下官明白,明白!” 随即不敢再多言,亲自在前引路,连准备好的轿子也不敢坐了。
马蹄声再次响起,清脆地敲击在京师内城平整如镜的青石板路面上。在守城兵士们依旧炽热如初的目光注视下,在百姓们自发的、近乎夹道般的欢呼与注视中,林青阳与沈孤雁骑着马,跟在那名步行引路、略显狼狈的鸿胪寺主簿身后,缓缓穿过了那巨大幽深的城门洞,正式踏入了这座大晋帝国的心脏,天下风云际会之所在——京师。
甫一入城,便如同踏入另一个世界。
一股混合着香料、食物、脂粉、油漆、以及某种属于庞大人口聚集地特有的、略显浑浊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喧嚣声浪瞬间提高了数个层级,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
他们所行的似乎是专供车马通行的御道,宽阔得足以让十辆马车并行,路面由巨大的青石铺就,平整异常。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幌子飘扬。绸缎庄、酒楼、茶肆、银楼、药铺、古玩店……应有尽有,门面装潢得或富丽堂皇,或古色古香。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丝竹管弦声、马蹄声、车轮声……交织成一曲庞大而混乱的都市交响。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身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巨贾,前呼后拥的官员家眷,青衣小帽的仆从,背负书箱的学子,粗布短打的力夫,还有不少奇装异服、明显来自异域的胡商……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众生相。偶尔有装饰极其华丽、由健仆开道的马车疾驰而过,引得行人纷纷避让,彰显着车内主人不凡的身份。
再往内走走,建筑更是恢宏大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朱门高户比比皆是。有些府邸的围墙高耸,绵延数里,门前石狮狰狞,守卫森严,透露出内里主人的权势熏天。
林青阳与沈孤雁并肩而行,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这京师的繁华、富庶、活力,确实远超他们的想象,是北疆苦寒之地、乃至南璃水乡都无法比拟的。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之下,他们都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秩序与压迫。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带着一层或多或少的谨慎与面具,眼神深处藏着计算与戒备。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沉重几分,呼吸间,都能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权力网络的束缚。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林青阳忽然低声吟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身旁的沈孤雁能听见。他目光扫过远处一个蜷缩在街角,正在被官差赶走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与这满目繁华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沈孤雁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她的手,再次无声地握紧了剑柄。这帝都,美丽,却也吃人。
...
鸿胪寺安排的驿馆位于内城靠近皇城的区域,环境明显清幽了许多,高墙大院,门前有身着禁军服饰的卫兵站岗,戒备森严。王主簿将二人引入一处名为“听涛苑”的独立院落,院内假山流水,花木扶疏,陈设精致而不失雅致,显然是接待最高等级宾客的地方。
“林宗师,沈女侠,此处便是二位的下榻之所。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院中仆役,下官就在驿馆前堂值守,随时听候差遣。”王主簿恭敬地说道,见二人并无其他吩咐,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刚走进院门,便见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石桌旁坐着两人,正在对弈。一人青衫磊落,面容温润,正是 顾云帆;另一人黑衣沉默,气息内敛,则是 唐影。
听到脚步声,顾云帆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眼,看到林青阳和沈孤雁,儒雅的脸上露出温和而真切的笑意,起身相迎:“林小友,沈姑娘,一路辛苦了。看你们气色,这数月休养,颇有成效。”
唐影也随之起身,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对着二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顾先生,唐兄。”林青阳和沈孤雁上前见礼。故人重逢,尤其是在这陌生而复杂的帝都,让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暖意。
几人落座,自有仆役奉上香茗。寒暄几句沿途见闻后,顾云帆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说道:“杜长老……前几日托人从北地带了信来。”
林青阳心中一动:“杜前辈他……?”
顾云帆摇了摇头:“他说,年纪大了,受不了京师这拘谨沉闷的风气,也看不惯……嗯,总之,他懒得来凑这个热闹,还是留在北地,与他的酒葫芦做伴,来得逍遥自在。” 他话语含蓄,但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杜康年是对皇帝和朝廷的做派心存芥蒂,更是对那所谓的“国师灵丹”不屑一顾,不愿来领这份在他看来或许带着施舍或别有用心意味的“恩赏”。这份遗憾,并非因为杜康年缺席宴会本身,更多的是源于无法与这位曾并肩血战、性情相投的老友,在这风云际会的帝都再次把酒言欢的怅惘。
林青阳与沈孤雁先到为他们准备好的相邻房间放置行李。房间宽敞明亮,陈设极尽奢华,一应物品俱全,可见鸿胪寺是用了心的。
然而,他们刚安顿下来不久,院外便陆续传来了拜帖。有某部尚书府上的管家,有某位将军麾下的亲兵统领,甚至还有一些闻风而动的京中豪商代表……皆是听闻北疆英雄入住,欲要攀交情、结善缘的。林青阳与沈孤雁不胜其烦,均以“旅途劳顿,需静心准备面圣”为由,让仆役客气而坚定地婉拒了所有访客,闭门谢客。
傍晚时分,众人在驿馆专门用于宴客的大厅共用晚膳。除了顾云帆、林青阳、沈孤雁、唐影,还有几位同样受邀、本身出身江湖或者与江湖关系密切的边军中层将领,如一位姓赵的游击将军,和一位负责军械、与唐门有些渊源的校尉。
席间,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即将到来的“定北宴”和皇帝的封赏上。
那位赵游击咂摸着嘴里的酒,带着几分期许道:“听闻陛下此次赏赐极厚,除了金银绢帛,或许还能搏个勋贵身份……”
他话未说完,旁边的不久前赶来的云飞扬和岳天都是嗤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赵将军,醒醒吧。金银田宅,不过是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真正的功勋,是咱们在北疆用命换来的,可不是他皇帝老儿赏的!若非为了给死去的弟兄们争个名分,老子才不来受这鸟气!”
这话说得颇为大胆,但在座的皆是经历过生死、对朝廷并无太多好感的江湖中人,闻言反而纷纷点头。
林青阳放下筷子,淡淡道:“云兄弟所言极是。荣华非我愿,但求心安,告慰英灵。这盛宴,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一场交易,用我们的功劳,粉饰他的太平。”
顾云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警示:“此话在此说说便可,出了这门,还需谨慎。京师耳目众多,悬镜司无孔不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执掌悬镜司的大太监魏无涯和那位神秘国师身上。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担忧。
顾云帆沉吟道:“此人来历成谜,神秘获封国师后更是深居简出,却能以丹药影响龙体,令陛下……变化如此之大。其目的,绝非仅仅炼丹修道那么简单。此次他主动提出献丹,是拉拢,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福祸难料啊。” 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国师”二字,悄然笼罩在餐桌之上。
晚宴将近尾声,众人正欲散去歇息,院外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喧哗声。
“好你们几个!到了京师也不立刻派人去我王府知会一声!还得本世子自己打听好了找上门来!也太不把我当兄弟了吧!”
随着这洪亮的声音,朱不辞那高大健硕、风风火火的身影便出现在大厅门口。他依旧是那副豪爽不羁的模样,仿佛将这驿馆当成了御蛮关军营,人未至,声先到,瞬间将方才那点沉凝气氛冲得烟消云散。
众人见到这位并肩作战、性情相投的镇南王世子,脸上都露出了真挚的笑容,纷纷起身。
“朱兄!”
“朱世子!”
“就等你来呢!”
然而,当朱不辞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另一人时,厅内除了顾云帆等少数修为高深、早已感知到的人之外,其余众人,尤其是那些中层将领们都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只见那人身着月白色暗纹锦袍,腰束蟠龙玉带,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温润,眉宇间带着一股皇家贵胄的雍容气度和与其极为不搭的江湖游侠的豪气,眼神清澈温和,并无多少骄矜之色,嘴角噙着一丝友善的笑意。他并非空手而来,手中捧着一个长约三尺余、以暗紫色冰蚕丝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物件。
“林兄,沈姑娘,南璃一别,无恙否?” 那青年笑着拱手,声音清越悦耳,带着几分旧友重逢的真诚喜悦。
林青阳目光一凝,此人正是当年在南璃有过数面之缘、并曾短暂同行,给他留下不错印象的 二皇子朱靖淳!
“二殿下?” 林青阳确实感到意外,上前一步,抱拳回礼,“没想到殿下会亲临此地,青阳有失远迎。” 沈孤雁也微微颔首致意,她对这位当年在危机四伏的虞朝地宫外安静等候、并未参与核心争夺,显得颇为“另类”的皇子,印象尚可。
朱不辞哈哈一笑,显得与同有江湖气的朱靖淳极为熟稔,他用力拍了拍朱靖淳的肩膀,对众人朗声道:“我在王府刚安顿好,还没喘口气,堂弟就找上门来跟我叙旧。听说你们到了,非要跟我一起来见见老朋友,说是给你们带了份‘大礼’!” 他挤眉弄眼,语气促狭。
朱靖淳被朱不辞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随即神色转为郑重,双手将那个用暗紫色绸布包裹的狭长物件,极为庄重地捧到林青阳面前。
“林兄,” 朱靖淳正色道,目光清澈地看着林青阳,“当年金霞山,虞朝地宫之事,虽已过去三年,但于靖淳,却恍如昨日。可惜我修为浅薄,虽有护卫同行但仍惧艰险,未能与诸位一同深入险地,砥砺武道,只能在宫外做些接应之事,每每想起,引以为憾。” 他语气诚恳,带着一丝颇为真实的惋惜。
“后来听闻地宫生变,禁制崩塌,那北莽大王子巴特拉狼子野心,趁乱携宝潜逃。” 朱靖淳继续说道,“我与聪老在外围遭遇。一番缠斗,侥幸将此物截了下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掀开了那质地非凡的暗紫色绸布。
一柄连鞘古剑,静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剑鞘样式极其古朴,非金非木,呈暗青色,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云雷纹饰,虽然表面沾染了些许风尘,却难掩其内蕴的、仿佛历经无数岁月沉淀的灵性光华。剑柄与剑鞘的接口处严丝合缝,整体给人一种浑然天成、古朴大气之感。
正是当初在地宫深处,那虞朝末代皇子尸身旁引起诸多纷争,最后被巴特拉趁乱夺走的 见心神剑!
“此剑乃虞朝太祖所铸神物,承载一朝皇族气运,岂容异族觊觎染指?” 朱靖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深知此剑非同小可,一直妥善保管,从未敢示于人前。心中始终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再见林兄,必当物归原主。” 他将剑又往前递了递,眼神真挚,“今日得闻林兄与沈姑娘驾临京师,靖淳心中甚喜,特借此机会,完璧归赵,也算了却一桩长久以来的心事。顺便,也能与林兄、顾先生、还有诸位在北疆立下不世功勋的英雄们,叙叙旧,听听那波澜壮阔的故事。
林青阳看着眼前的见心神剑,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波澜起伏。当年地宫之中,为了此剑和那太祖真气,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生死相搏,连孤雁都差点...没想到阴差阳错,此剑辗转流落,最终竟是这位仅有数面之缘、看似与世无争的二皇子,在其最危急的时刻出手,将其从北莽人手中夺回,并默默保管三年,直至今日,如此郑重地亲自送还到自己手中。
这份维护一朝神物的心意,这份不贪图宝物、坚守承诺的品性和情谊,让他对这位似乎颇有韬略的皇子的观感,不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心中充满了感激。
他伸出双手,如同承接某种神圣的使命,极其郑重地接过见心神剑。就在他的手指触及那冰凉剑鞘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和却磅礴浩大的意念,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隐隐从剑身传来,与他的红尘武道,尤其是与那深藏于丹田的玄冥真气,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他抬头看向朱靖淳,目光中充满了诚挚的感谢与一丝更深层次的审视:“殿下高义,守宝护宝,不计个人得失,林某……感激不尽!此剑于我,确有不寻常的意义,殿下今日之举,青阳铭记于心。”
朱靖淳见他收下,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愈发真诚,摆摆手道:“林兄言重了,实在是折煞靖淳了。神物有灵,自择其主。我观此剑,与林兄气息隐隐相合,它本就该回到你这样的英雄手中。靖淳不过是恰逢其会,做了身为一个寻常武者该做之事罢了,实在当不得林兄如此谢意。”
顾云帆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中,微微颔首,抚须不语,但眼中对朱靖淳此举的赞许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的。唐影依旧沉默,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见心神剑显露真容时,也闪过了一抹极淡的异彩。沈孤雁也向朱靖淳投去一个带着感谢与认可的眼神。这位传言寄情山水,流连于江湖的二皇子,倒是比那位地位稳固,现在朝廷已经党羽颇深的太子似乎更讨他们这些江湖人喜欢。
有了这段“完璧归赵”的插曲,厅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和热烈。朱不辞见状,趁机大声宣布,打破了这略带感怀的氛围:“好了好了!正事办完,宝剑归主,乃是天意!说点高兴的!这京师地界,我朱不辞挺熟!明日,由我做东,带你们好好逛逛,也见识见识咱们大晋帝都真正的繁华底蕴!靖淳,你小子也别想跑,得来给我当个向导,有些老字号,没你这位皇子殿下的面子,还真不好进!”
朱靖淳闻言,也笑了起来,很是爽快地应承:“堂兄有命,敢不从耳?正好难得与诸位江湖名宿一见,明日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与诸位一同尽兴,也让我这半个主人,略尽地主之谊。”
众人见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都如此热情,皆笑着应允,纷纷约定明日一同出游,好好领略这帝都风光。
畅谈至夜深,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朱不辞与朱靖淳方才一同起身告辞。朱不辞自然是返回镇南王府在京师的宏伟府邸,而朱靖淳自然也需返回自己的皇子府。朱不辞虽江湖气重,与众人有过命的情谊,但他身为藩王世子,深知在京畿之地,言行举止需万分谨慎。与这些功高盖主、深受民间爱戴的边关功臣,以及一位皇帝亲子交往甚密,本就极易引来悬镜司乃至龙椅上那位的猜忌目光,若再不知分寸,同住于这官方驿馆之内,只怕明日弹劾的奏章就会雪片般飞上皇帝的案头,给在场所有人和远在武威城的父王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份源于出身和政治环境的敏锐嗅觉,众人虽未明言,却皆能心领神会,理解他的处境与考量。朱靖淳身为皇子,虽大晋没有夺嫡暗流,也明白其中利害,言行需更加如履薄冰。
送走朱不辞与朱靖淳,喧闹了一日的驿馆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秋夜的凉意透过窗棂弥漫进房间。
林青阳与沈孤雁回到为他们准备的相邻房间。其实内部有门相通,俨然是一个套间。两人推开窗户,望着窗外。大晋帝都的夜景与边关或白溪截然不同,虽已夜深,远处依旧有不少的灯火闪烁,勾勒出街巷与建筑的轮廓,更远处,皇城的方向一片黑暗沉寂,似有青烟冒出。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而那巨兽的心跳,似乎都能隐隐感知。
“不想京师如此繁华,恍若隔世。”沈孤雁依偎在林青阳身旁,望着窗外的零星灯火,轻声感叹。这繁华,带着一种不真实感。
“繁华虽好,终非吾乡。”林青阳握住她微凉的手,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能与顾先生、唐兄重逢,再见到朱兄,还有……二皇子这般人物,方是此行快事。” 他想起了朱靖淳还剑时那清澈的眼神,心中稍感慰藉,这冰冷的帝都,也并非全是敌人。
然而,沈孤雁的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只是……一想到悬镜司,想到他们当年是如何追杀我们,想到父亲他……” 杀父之仇,逃亡之痛,如同毒蛇,时时啃噬着她的心,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刺骨。
林青阳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眼中厉色一闪,将她揽得更紧,沉声道:“孤雁,我知你心中之痛,日夜不敢或忘。明日,我便先去那悬镜司衙门走一遭!不必等什么宴会!先寻那当年直接对你沈家动手、青桑城追杀我们的爪牙,讨还些利息!待到宴席之上,我更要当着文武百官、天下英雄的面,质问那魏无涯与皇帝!为一己私欲,为一虚无缥缈的长生梦,视我大晋忠良如草芥,纵容鹰犬屠戮功臣之后,灭人满门,这便是他们朱家坐江山、魏无涯掌悬镜的堂皇正道吗?!” 他越说越激愤,大宗师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微微散出,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桌椅杯盏都发出了细微的震颤。
沈孤雁心中一紧,感受到他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杀意,连忙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抬眸看着他,眼中带着担忧与恳切,柔声劝道:“青阳,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愿为我、为苏姐姐挺身而出,直面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我……心中很感动,很温暖。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此处是京畿重地,是悬镜司经营日久的老巢,高手如云,机关重重。那魏无涯能执掌悬镜司这么多年,其修为、心机,绝对深不可测。你虽已是大宗师,修为冠绝年轻一代,亦不可贸然行事,冲动之下,恐反中奸人圈套。我们……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她的话语如同清冽的泉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稍稍浇熄了林青阳心头那躁动燃烧的复仇之火。
林青阳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才慢慢平复下翻腾的气血与杀意,他点了点头,将沈孤雁轻轻拥入怀中,低声道:“你说得对,是我冲动了。这京师……确实让人不由自主地焦躁。” 他冷静下来,知道沈孤雁的劝阻是对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皇宫的方向,语气恢复了冷静:“不过,那位国师……我总觉得其丹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皇帝的变化,不久后的中秋宴会……但愿只是我多心。好在这次宴席上,那位国师就会携带那所谓的‘灵丹’出席,到时,我定要仔细探查一番,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弄的什么玄虚!”
随即,他眉头又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抚摸着刚刚放置在桌上的见心神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的屋宇与城墙,望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低语道:“只是不知为何,越是接近这帝都,对东海那边的感应反而越发模糊了,时断时续……仿佛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一般。待此间事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尽快东行。” 师尊的下落,如同悬在心头最大的石头,一日不弄清楚,他便一日难以真正安宁。
“嗯,我随你一起去。”沈孤雁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轻声却坚定地说。
夜色愈发深沉,京师彻底陷入了沉睡,唯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孤独地回响。两人吹熄了烛火,相依而卧。窗外,是陌生而危机四伏的权力之都;窗内,是彼此依靠的温暖与面对未知前路的坚定。巨大的床榻之上,两人气息交融,在这帝国权力的最中心,暂时寻得了一片属于彼此的宁静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