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露浸透了破碎的衣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林青阳靠在一块风化的岩石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纵横交错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沈孤雁依在他身旁,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也黯淡无光,只是握着剑柄的手依旧稳定。千晓先生躺在稍远处的干草上,肩胛处包扎的布条已被脓血浸透,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气息微弱,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唐影则如同石雕般守在唯一能观察外界的缝隙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唯有偶尔掠过的一丝精光,显示着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们已经在这处荒僻的山坳里躲藏了两天两夜,干粮早已告罄,水囊也即将见底。身后是北莽无休无止的搜捕,王庭铁骑、各部族兵、还有那些阴魂不散、不惧死亡的“不死士兵”小队,如同梳子般一遍遍梳理着这片区域。每一次远处传来马蹄声或异常的动静,都让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绝望,一点点侵蚀着残存的意志。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坳入口。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
“谁?!”林青阳猛地警醒,强提一口真气,长剑已然半出鞘,剑锋在微弱的晨曦中泛起一丝冷光。沈孤雁也瞬间起身,剑尖直指来人。连昏沉中的千晓先生也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唐影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鹿皮囊上,那里有他最后保命的剧毒暗器。
来人停下了脚步,是一个面容普通、毫无特色的中年男子,穿着北莽普通牧民的皮袄,但那双眼睛,却冷静得像两口深井,不起丝毫波澜。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三指蜷缩,食指与拇指扣环,缓缓在心口按了一下。
这个手势……千晓先生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光亮,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嘶哑着开口:“……是…左贤王麾下……‘影狼’的联络信号……”
林青阳和沈孤雁对视一眼,警惕并未放松。林青阳沉声道:“阁下何人?意欲何为?”
那男子,正是乌恩,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用生硬的官话低声道:“奉主人之命,带你们过境。”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我们凭什么信你?” 沈孤雁声音冰冷,剑尖微微颤动,“谁知这不是北莽的诱敌之计?”
乌恩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信与不信,在于你们。主人只言,此路,或可搏一线生机。拖延,必死。”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众人最后一丝侥幸。千晓先生喘息着,对林青阳微微点头,气若游丝:“……察提·帖木儿……其志不在大晋……眼下……我等……别无选择……赌一把……”
林青阳看着气息奄奄的千晓先生,看着强撑着的沈孤雁和沉默却同样濒临极限的唐影,又想起祭天台上那焚天的烈焰与涅盘的佛光,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缓缓还剑入鞘,对着乌恩抱拳一礼,声音干涩:“如此……有劳了
乌恩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步伐轻盈而迅捷,仿佛对这片地形了如指掌。林青阳背起千晓先生,沈孤雁和唐影紧随其后,四人跟着这道沉默的影子,再次投入了茫茫的荒原。
接下来的路程,堪称他们此生最为惊心动魄的潜行。乌恩仿佛拥有某种预知危险的本能,总能提前避开北莽的巡逻队和哨卡。他选择的路径极其刁钻,有时是干涸的河床,有时是野兽行走的险峻山脊,有时甚至需要短暂潜入冰冷刺骨的溪流。有几次,他们几乎与大队搜索的北莽骑兵擦肩而过,最近的一次,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马匹的响鼻和士兵的交谈声,众人屏息凝神,紧贴着岩壁,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然而,乌恩总能利用地形和阴影,化不可能为可能,带着他们险之又险地避开。
林青阳注意到,乌恩对左贤王领地内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部落和牧民聚集点也异常熟悉,偶尔会有沉默的牧民送来些许干净的清水和肉干,然后迅速消失,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交流。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跋涉,当远方那道如同巨龙般蜿蜒匍匐的青黑色城墙轮廓,终于再次清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林青阳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前面……就是御蛮关了。” 乌恩停下脚步,指着远方,第一次说了句与指引无关的话。他转过身,对着众人,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抱拳一礼,随即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大地的水滴,消失在了边境线上弥漫的晨雾之中,再无踪迹。
四人站在原地,望着似乎近在咫尺的关隘,恍如隔世。
...
“开门!快开城门!是林少侠他们!他们回来了!” 御蛮关城头上,眼尖的哨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发出了变了调的惊呼。
沉重的关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林青阳四人相互搀扶着,踉跄而入。他们的模样让所有看到的边军将士倒吸一口凉气——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浑身血迹和污垢,尤其是被林青阳背着的千晓先生,更是气若游丝。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御蛮关。
留守的玄同道长与边军统帅杨老将军闻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当看到仅剩的四人,尤其是听到林青阳用沙哑、悲怆的声音,断断续续讲述完腾格里城的经历——那邪异的青铜鼎、那血肉仪式、那半步天人的大祭司、尤其是枯禅大师涅盘化光、石破天焚身开路、沐清风何足道等人慨然断后……
玄同道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旁边的城墙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道袍无风自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与杀意在他眼中交织。他闭上双眼,久久不语,唯有微微颤抖的胡须显示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而那位鬓发皆白、身经百战的铁血老将杨老将军,此刻亦是虎目含泪。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墙砖上,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声音哽咽,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石帮主……枯禅大师……沐大侠、何大侠……还有诸位好兄弟……你们……走好!此仇,我北疆军民,铭记于心!此恨,必以血偿!”
“传我将令!” 杨老将军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传遍城头,“全军缟素三日,祭奠英魂!所有将士,擦拭刀剑,备足箭矢礌石!北莽若敢来犯,必叫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城头上下的将士们,眼含热泪,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悲愤之气直冲云霄。那些幸存的中原武林人士,更是捶胸顿足,痛哭失声,随即便是冲天而起的报仇誓言,恨不得立刻杀回北莽。
很快,最新一期的《万知楼·天下风云录》特辑,以远超平日的速度,通过信鸽、快马,发往大晋的每一个角落。其封面赫然用朱笔写着触目惊心的标题:《碧血染北莽,丹心照山河——泣记腾格里之役诸烈士》。
告示以极其详实而悲怆的笔触,将北莽王庭深处的邪异仪式、青铜鼎的诡谲、“不死士兵”的根源、大祭司兀突革借助邪力达到半步天人之境的恐怖实力,公之于众。但更多的篇幅,则留给了那些英勇赴死者。
“……少林枯禅大师,悲悯众生,见妖邪横行,苍生倒悬,慨然施展佛门无上秘法‘涅盘往生诀’,身化金色佛光,照耀黑暗,硬撼半步天人之威,为同道开辟一线生机!其光虽逝,其神长存!”
“……丐帮石破天帮主,豪气干云,性情如火,面对绝境,长笑燃命,施展‘焚天燃命大法’,以血肉之躯化作焚天烈焰,玉石俱焚,其吼声‘走’字,震颤王庭,乃侠义之绝响!”
“……长河沐清风、昆仑不足道……等诸多宗师、侠士,为护同道,慷慨断后,力战而竭,血染异域……其行感天动地,其志永垂不朽!”
“……此非一城一地之争,乃正气与妖邪之搏,乃侠义对苍生之护!英魂已逝,浩气长存!北疆风雪,当记此恨!大晋山河,永念此恩!”
这期万知楼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颗冷水,瞬间在整个大晋甚至南璃炸开。
从边关到江南,从市井街巷到深宫内院,无人不在议论。酒楼茶肆,说书人拍案而起,涕泪交加地讲述着那远在北莽的惨烈一战;文人墨客愤然提笔,写下无数悼念英烈、抨击妖邪、鼓舞士气的诗词文章,在各地迅速流传;各地城门、武馆、镖局门前,自发聚集起大量的民众和江湖人士,他们设立灵位,焚香祭拜,哭声震天,随即便是冲天而起的报仇雪恨的呐喊。
就连一直沉迷炼丹长生、现今才略显勤政之相的皇帝,在阅读了万知楼特辑和听了朝臣激昂的奏报后,也难得地开了次大朝会,下旨褒奖诸烈士,追封官爵,抚恤家属,并严令北疆各关守将,全力备战,不得有误!
御蛮关内,悲愤的气氛转化为实质的战意。将士们默默地臂缠白布,擦拭着雪亮的刀枪,检查着守城弩的弓弦,眼神中除了悲伤,更多是同仇敌忾的决绝。玄同道长亲自为牺牲的众人设立了灵堂,带领留守的武林人士和部分将士祭奠,香火三日不绝。
同样的情景,也在北疆其他各大关隘上演。拒北关、镇北关、雁门关……消息传来,守关大将无不悲愤,将士们无不扼腕,随即便是更加严格的操练和戒备。中原武林剩余的力量,以及闻讯后从各地日夜兼程赶来的援军,使得各关隘的实力在悲痛中反而得到了增强。
然而,就在这悲愤与战意凝聚到顶点之时,来自北莽的大汗金令,如同裹挟着冰雹的北风,传遍了草原,也传到了大晋边关。
檄文措辞严厉,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怒斥大晋朝廷纵容武林败类,潜入北莽圣城,“亵渎长生天神圣祭坛”,“刺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宣称此举乃是对北莽信仰和整个草原的奇耻大辱,是“长生天”降下神罚,命草原勇士南征讨逆的明证!
以此为借口,北莽大汗阿里不哥,终于彻底整合了内部力量,征调了北原所有部落的控弦之士,动员了举国之兵!连同那些数量明显增多的、眼神空洞的“不死士兵”方阵,组成了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军队。战旗猎猎,刀枪如林,如同黑色的死亡潮水,在草原上汇聚。阿里不哥亲率主力,战锋直指大晋北疆的脊梁,第一雄关——拒北关!真正的、关乎国运的全面战争,在这一刻,悍然爆发!狼烟冲天而起,从边境各处烽火台接力传递,警报瞬间传遍整个北疆!
“终于……还是来了。” 拒北关帅府内,守关大将张擎宇将军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北莽主力动向,面色凝重如铁。他身旁,站着一位新近赶到、气质儒雅却目光锐利如剑的老者,正是闻名天下,地处大晋京师外围的龙渊书院山长,顾云帆,一位与枯禅、石破天齐名的巅峰大宗师。他听闻北莽变故与挚友死讯,第一时间便离开了书院,赶赴边关。
顾云帆抚须沉吟,声音清越而沉稳:“北莽此次,借口虽拙,其势却凶。半步天人……确实棘手。然,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辈武者,更不能坐视。”
他目光扫过聚集在帅府内的各路武林代表人物,有主掌大晋江南船运的跃江帮帮主,传闻与江南商会有深度关联的大宗师“铁掌断江”岳千擎;有丐帮太上长老“酒痴”杜康年,他听闻昔年师兄的小徒弟在北莽慷慨赴死后悲愤交加,当即结束游戏人间的旅程奔赴边关。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已经赶来和正在赶来的中原武林力量。
“诸位,”顾云帆继续道,“北莽势大,尤其倚仗邪术与高手。我军将士虽勇,然对付那些萨满与‘不死士兵’,以及敌军中的武道高手,仍需我等江湖力量襄助。”
众人皆是沉声应对。
大部分赶来的武林力量,根据各关隘面临的威胁程度,被迅速分派至北疆各处承受压力的关口。他们的任务明确:凭借个人或小队形式的超强武力,专司斩杀北莽阵中的高手、萨满祭司,破坏大型攻城器械,在关键时刻稳定局部战线,提振守军士气。
在历经小半月的充分休养后,林青阳、沈孤雁、恢复行动能力的千晓先生、唐影,以及部分自愿跟随的、实力较强的各派好手,目标依旧明确——前往即将成为风暴中心的拒北关!
拒北关是主战场,半步天人的大祭司兀突革极再次可能现身,是观察邪术根源、寻找破绽、乃至决定整个战局走向的关键,
没有更多的时间用于悲伤或告别。在御蛮关军民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那目光中有敬佩,有担忧,更有深深的期盼——这支小小的、却承载着无数希望与仇恨的队伍,再次踏上了征途。|
他们的方向,与无数增援部队、运送物资的民夫一样,都是向北,向着那已然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的拒北关。只是,他们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沉重。身后是逝去的英魂,前方是咆哮的狼烟,他们的每一步,都踏在国运的钢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