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的城中村,像块被泼了浓墨又撒了把亮片的旧布。青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几栋握手楼肩并肩挤着,楼缝里漏下的光,刚好落在太叔黻那间杂货铺的屋檐上。墙皮剥落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道叠着一道,却被他硬生生刷上了层白漆,成了块长三米、高一米五的临时画板。此刻,画板上的颜料还没干透,红的像巷口王婶家晒在竹架上的尖辣椒,饱满得能滴出汁;黄的赛过正午顶头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蓝的深得能溺死人——那是他昨晚熬了半宿画的城中村夜景,路灯的光晕里,飘着几缕被风吹散的炊烟,烟丝细得像棉线,在颜料里晕成了朦胧的灰。
空气里飘着股复杂的味儿,有隔壁修车铺老周拧螺丝时蹭出的机油味,带着点金属的腥气;有楼下李记包子铺刚掀笼屉时窜出的蒸笼香,肉香混着面香,勾得人肚子直叫;还有他刚打开的颜料盒散出的松节油味,清冽中带着点冲劲。这三种味道缠在一起,在巷子里打着旋儿,像首没谱的市井小调,咿咿呀呀地唱着日子。墙根下的野草探出脑袋,狗尾巴草、蒲公英、还有些叫不上名的碎草,叶片上还挂着晨露,圆滚滚的,被刚爬过楼缝的阳光一照,亮得晃眼,像撒了把碎钻。
“哟,这不是太叔大画家吗?”一个尖嗓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像根生锈的铁丝刮过铁皮。艺术圈老炮挺着个啤酒肚,肚子上的肉把阿玛尼外套的扣子崩得紧紧的,那外套上沾着的油彩比他画过的画还多,紫一块绿一块的。身后跟着俩穿黑t恤的跟班,一个染着绿毛,一个留着寸头,吊儿郎当地晃到画前,绿毛还故意用鞋底碾了碾墙根的野草。老炮眯着眼扫了扫墙面,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儿:“就这?幼儿园小孩的涂鸦都比你这强。也不看看这地方,墙皮掉得像癞痢头,配得上艺术俩字吗?”
太叔黻握着画笔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白,像块要裂开的石头。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用根红绳随便一扎,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眼却亮得很。听见这话,他抬起头,眼里的光比颜料还亮:“艺术在哪儿不能长?土里能长庄稼,墙头上就能长画。”
“呵,长?我看是烂吧。”老炮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黄痰在地上滚了半圈,跟班们跟着哄笑,绿毛笑得最欢,嘴里的槟榔渣差点喷到画上。他往前凑了凑,伸手就要去摸墙上的画,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的油彩:“让爷瞧瞧,这颜料是不是五块钱三管的地摊货?抹墙上掉渣不?”
“住手!”太叔黻猛地把画笔横在身前,笔锋上的红颜料“啪”地溅到了绿毛的手背上,像朵炸开的小毒花,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特别扎眼。绿毛“嗷”一嗓子跳起来,手背上的颜料蹭到了黑t恤上,他扬手就要打人,胳膊上的龙纹身随着动作扭曲着:“你他妈敢染老子?”
“怎么了怎么了?”几个扛着铁锹的农民工从巷口过来,铁锨头在地上拖出“哗啦”声。为首的钢筋刘把工具一扔,“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挡在了太叔黻身前。他黧黑的脸上全是褶子,笑起来能看见两排黄牙,此刻却瞪着眼,眼珠子像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像头护崽的老黄牛:“欺负人是吧?这画咋了?比你们那些挂在美术馆里的假玩意儿强多了!我瞅着这楼,这灯,就跟咱工地上的一模一样!夜里加班时,塔吊的灯照在水泥地上,就这色儿!”
“就是!”另一个戴安全帽的农民工接话,安全帽上还沾着昨晚的水泥点子,手里攥着半个馒头,馒头上的芝麻掉了俩,“太叔兄弟画的是咱的日子,是咱每天睁眼就能看见的楼,闭眼能闻到的味儿,你们懂个屁!”
老炮被噎得脸通红,像被煮熟的虾子,他指着钢筋刘的鼻子,指尖都在抖:“你们这群泥腿子,扛铁锹的料,知道什么叫艺术吗?知道什么叫构图、光影吗?”
“不知道。”钢筋刘挠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烟盒边角都磨圆了,抽出支烟递给太叔黻,烟卷有点歪,“但我知道,能让人看了心里热乎的,能让人想起自个儿日子的,就是好东西。就像我婆娘做的糙米饭,不如饭店的香,可吃着踏实。”
太叔黻接过烟,没点燃,夹在耳朵上。他看着围过来的农民工,有的衣服上还沾着水泥点子,像幅抽象画;有的手上缠着胶布,胶布边缘露出点红肉;还有个年轻的,裤脚卷着,露出脚踝上被蚊子叮的红疙瘩。可他们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的画,眼神里有惊喜,有认同,像看自家孩子得了奖状。突然鼻子一酸,刚才憋的气儿全散了,剩下的,是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从心口往四肢蔓延。
老炮见人多势众,知道讨不到好,撂下句“等着瞧,有你哭的时候”,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走了,绿毛走的时候还不忘踹了脚墙根的野草。巷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震得墙皮又掉了两块渣。钢筋刘拍着太叔黻的肩膀,巴掌大的手拍得他骨头“咯吱”响:“兄弟,别理那孙子。下午我带工友们来给你捧场,每人给你带瓶冰镇矿泉水,管够!”
太叔黻笑着点头,眼眶有点湿,赶紧低头假装调颜料。他转身想把昨晚没画完的炊烟补两笔,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他妈最爱的《最炫民族风》,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响亮。
“小黻啊,我跟你爸来镜海市了,就在火车站出站口这儿,你过来接我们一下呗?”他妈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电话都能震得人耳朵疼,背景里还能听见火车站的广播声。
太叔黻手里的画笔“啪嗒”掉在地上,颜料溅了他一裤腿,蓝一块黄一块的。他赶紧捡起笔,声音都发颤,像被风吹得发抖的树叶:“你们…你们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给你个惊喜嘛!”他妈乐呵呵地说,笑声里带着喘,“你爸非说要来看看你住的地方,顺便给你带了点土特产,你爸种的南瓜,还有腌的腊鱼。”
挂了电话,太叔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原地转了三圈,裤腿上的颜料蹭到了白墙上,印出几个小脚印。他这破杂货铺,货架上堆着半卖半送的画框颜料,墙角还有堆没来得及收拾的废品,空酒瓶、旧报纸、硬纸壳,乱糟糟地堆着,爸妈看了准得心疼。更重要的是,他没敢告诉他们自己早就从艺术学院退学了,还在这种地方瞎折腾——他们一直以为他在窗明几净的画室里搞创作,将来能成个“正经画家”。
“咋了兄弟?脸都白了。”钢筋刘还没走,看出他不对劲,蹲下来帮他捡刚才掉的画笔。
“我爸妈来了。”太叔黻哭丧着脸,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以为我还在学校上课呢,这要是让他们看着我在这儿刷墙……”
钢筋刘摸了摸下巴,胡茬子扎得手心痒,突然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尘土都飞起来:“这有啥!多大点事儿!你赶紧把画收起来,就说你帮朋友看店呢,朋友临时有事回老家了。我让工友们先回避回避,去工地那边躲躲,等你爸妈走了再说。”
说干就干。农民工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有搬梯子的,有找绳子的,小心翼翼地把墙上的画卸下来,卷成一卷塞进杂货铺里间的旧衣柜里,还不忘用件旧衣服盖上。太叔黻则把颜料盒、画笔一股脑塞进床底下,床板被压得“吱呀”响,又拎起墙角的抹布,蘸着水使劲擦墙上没干透的颜料印子,擦得满头大汗,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滴,滴在白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白墙被蹭出一块块灰印,横一道竖一道的,倒像幅谁也看不懂的抽象画。
刚收拾得差不多,巷口就传来了他妈的大嗓门:“小黻!小黻!妈在这儿呢!”那声音穿透了巷子,惊得墙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太叔黻深吸一口气,使劲搓了搓脸,挤出个笑脸迎上去。他爸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上还印着“尿素”两个大字,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布;他妈拎着个竹篮子,篮子边用红绳缠了两圈,俩人站在巷口,跟周围斑驳的墙、乱拉的电线格格不入。他爸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有点变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油抹过,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疲惫,眼泡是肿的,一看就没睡好。他妈穿件花衬衫,牡丹图案的,裤腿卷着,露出脚踝上的静脉曲张,像团盘着的蚯蚓,手里的篮子里,装着几个自家种的南瓜,圆滚滚的,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爸,妈。”太叔黻接过蛇皮袋,沉甸甸的,压得他胳膊一沉,差点没端住,里面像是装了块石头。
“你这住的啥地方啊?”他妈皱着眉打量四周,鼻子嗅了嗅,眉头皱得更紧了,“咋一股怪味儿?机油味混着啥东西,呛得慌。”
“哦,这是我朋友租的杂货铺,他回老家探亲,我过来帮忙看几天。”太叔黻含糊其辞,把他们往铺子里领,手心里全是汗,“我住学校宿舍呢,条件好着呢,有空调有热水。”
他爸没说话,眼睛跟扫描仪似的扫过铺子,货架上的商品、墙角的扫帚、地上的脚印,最后落在太叔黻沾着颜料的手上。那手上的颜料洗了好几遍,还是留着淡淡的黄,像块洗不掉的疤。太叔黻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石头掉进去。
他妈倒是没注意,自顾自地打开篮子,拿出个最大的南瓜:“给你带了几个南瓜,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南瓜饼,甜丝丝的。对了,你爸非给你攒了点钱,让你在学校吃好点,别委屈自己,买两支好点的画笔。”
他爸这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擦木头:“嗯,钱不多,你省着点花。”说着,从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手绢是蓝格子的,边角都磨破了。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块,还有几个硬币混在里面,凑在一起,估计有两千多块。钱上还带着点汗味,是爸妈揣在怀里焐热的。
太叔黻看着那沓钱,鼻子又酸了。他知道爸妈种地不容易,夏天顶着日头薅草,冬天冒着寒风施肥,这钱是他们起早贪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是卖了秋收的玉米、黄豆,一分一分攒下的。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需要,想说自己退学了,想说自己现在过得挺好,可话到嘴边,全堵在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还愣着干啥?拿着啊。”他妈把钱往他手里塞,手背上的青筋凸着,“听话。”
太叔黻接过钱,攥在手里,硬邦邦的,硌得慌,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他低着头,不敢看爸妈的眼睛,怕他们看出自己眼里的泪,那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快兜不住了。
就在这时,钢筋刘领着几个农民工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几瓶矿泉水,瓶身上凝着水珠。看到太叔黻的爸妈,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堆起笑:“叔叔阿姨好!我是太叔的朋友,叫我老刘就行。这铺子是我的,太叔在这儿帮我看店,还帮我出主意搞点小生意,可能干了,脑子活泛得很!”
太叔黻的爸妈这才释然,他妈拉着钢筋刘的手问长问短,问太叔平时听话不,有没有受欺负。钢筋刘胡吹乱侃,把太叔黻夸得跟朵花似的,说他实诚、能干、有文化,还说要给他涨工钱。太叔黻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瓶,酸的、辣的、苦的全涌上来了。
他爸趁这功夫,又在铺子里转了转。走到床底下时,不小心踢到了个硬东西,“咚”的一声。他弯腰一摸,摸出了个颜料盒,塑料盒边角都磕破了。他打开盒子,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颜料,红的、黄的、蓝的挤在一起,像块调色盘,又看了看太叔黻,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像解开了个谜。
太叔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后背的汗把蓝布褂子浸湿了一片。
他爸没说话,把颜料盒轻轻放回原处,又从蛇皮袋里掏出个东西,用旧报纸包了三层,递给太叔黻:“这个,给你。”
是个用红布包着的木匣子,红布有点褪色,上面绣着朵牡丹,线脚都松了。太叔黻打开一看,里面是支毛笔,笔杆是紫檀木的,油光锃亮,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笔毛是狼毫的,尖儿还挺挺的。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他当年也是个爱涂涂画画的,农闲时就蹲在田埂上画麦子、画稻穗。”他爸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他说,人这一辈子,能有个自己喜欢的事儿,不容易,别管别人咋说,自个儿乐呵比啥都强。”
太叔黻握着毛笔,笔杆温润,像有股暖流顺着指尖,淌进了心里,熨帖得很。他抬起头,看着爸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看着妈眼角的皱纹,一道叠着一道,突然明白了什么——爸妈要的不是他成为“正经画家”,是他能活得踏实、开心。
“爸,妈,我……”
话还没说完,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玻璃瓶砸碎的声音,还有人嚷嚷。老炮带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又来了,手里还拿着根钢管,钢管上沾着点锈,气势汹汹地嚷嚷:“太叔黻!你给我出来!敢跟我叫板,今天就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太叔黻把爸妈往身后一护,捡起地上的根扁担,扁担是竹子的,被磨得光滑,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了。钢筋刘和农民工们也围了上来,个个摩拳擦掌,有的抄起了铁锨,有的拎起了扳手,还有的把墙角的木棍扛在了肩上。
“兄弟们,抄家伙!”钢筋刘大吼一声,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了下来。
一时间,巷子里鸡飞狗跳。颜料盒被打翻,红色的颜料溅在墙上,像朵盛开的血花,还顺着墙缝往下流;钢管碰撞的声音“哐当哐当”响,像敲锣;叫骂声、脚步声、还有他妈吓得尖叫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首混乱的交响曲,吵得人耳朵疼。
太叔黻的爸突然往前一步,挡在了太叔黻身前。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背挺得笔直,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棵在田埂上站了几十年的老槐树,风吹雨打都没弯过腰。老炮的钢管挥了过来,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砸到他身上——
“住手!”一声苍老却洪亮的喝声炸响,太叔黻的爸愣是没躲,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炮,那眼神里没有惧,倒有股庄稼人侍弄土地时的执拗,像在看地里捣乱的野狗,非要把它赶跑不可。
老炮的钢管在半空中顿住了,离太叔黻爸的头只有寸许。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耍横的、装怂的,却没见过这样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怒火,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像秋日里结了冰的池塘,表面看着沉寂,底下却藏着能冻裂石头的硬气。
老炮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钢管的锈迹蹭到他手心,刺得他心里发毛。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学画时,父亲拿着藤条站在身后的模样,也是这样,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却比任何打骂都让人发怵。
“你…你个老东西想找死?”老炮色厉内荏地吼着,声音却劈了叉,像被踩住的猫。
太叔黻他妈不知哪来的劲,原本被吓得缩在太叔黻身后,这会儿突然扑上去抱住老炮的胳膊,尖利地喊:“不许打我当家的!有啥冲我来!我老婆子一把骨头,不怕你们这些混小子!”她裤腿还卷着,露出的静脉曲张在挣扎中更显突兀,像团盘着的老树根,却死死钳住老炮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
这当口,钢筋刘抄起地上的铁锹,“哐当”一声杵在地上,震得地面都颤了颤:“动一下试试!真当我们农民工好欺负?今天让你们知道,这城中村的墙结实,我们的骨头更结实!”周围的工友们也都举起了手里的家伙,扳手、钢管、甚至还有刚从包子铺抢来的擀面杖,黑压压一片,眼里全是火。李记包子铺的老李还拎着笼屉跑出来,站在门口喊:“老刘,用得上蒸笼不?我这刚蒸好的,烫死这群龟孙!”
老炮带来的人有点怂了,那个留寸头的往后缩了缩,拉了拉老炮的衣角:“炮哥,要不…算了吧?”
老炮看看太叔黻爸挺直的脊梁,那脊梁骨像根老松木,看着干瘦,实则硬挺;看看他妈豁出去的架势,那双手虽然布满老茧,却攥得比铁钳还紧;再看看周围怒目圆睁的农民工,他们衣服上的水泥点子、手上的裂口,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武器。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阿玛尼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猛地把钢管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惊得墙根的野草都抖了抖。“晦气!”他啐了口唾沫,转身就走,跟班们赶紧跟上,绿毛路过太叔黻爸身边时,还想瞪一眼,被那眼神一逼,赶紧低下头,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巷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震得墙上的白漆又掉了两块。钢筋刘拍着大腿笑:“这群怂包!还以为多大能耐呢!”
闹剧收场,太叔黻的妈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心口直喘气,脸色白得像纸。太叔黻赶紧蹲下去扶她,手还在抖,指尖触到妈冰凉的手,心里针扎似的疼。他爸却像没事人一样,弯腰捡起那支掉在地上的紫檀木毛笔,用袖口仔细擦了擦笔杆上的灰,连笔毛里卡着的一点颜料渣都剔了出来,才递给他:“拿好,别再掉了。你爷爷当年宝贝这笔,跟宝贝命似的。”
太叔黻接过笔,指尖触到爸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全是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肿得像个小馒头。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笔杆上,混着刚才溅上的颜料,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朵开在木头上的花。
“爸,妈,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里全是愧疚,“我早就从学校退学了,我没好好画画,我就在这儿…在墙上乱涂…我骗了你们这么久…”
他妈这才缓过劲,拉过他的手,看着上面洗不掉的颜料渍,那颜色像长在了肉里,突然就哭了:“傻孩子,退学了咋不跟家里说?受了多少委屈啊…你以为你爸没看出来?你每次打电话说在画室,背景里都有汽车喇叭声,学校画室哪有这动静?”
“哭啥。”他爸拍了拍太叔黻的肩膀,声音还是哑的,却透着股力量,“我刚才看了,你藏在衣柜里的画,比墙上贴的年画好看。你爷爷当年在田埂上画麦子,不也被人说瞎折腾?可他画得乐呵,蹲在地里能画一下午,太阳晒得后背脱皮都不带动的。”
他顿了顿,指了指那面被擦得乱七八糟的白墙,墙面上红一块蓝一块,还有刚才溅上的颜料印,像幅被揉过的画:“这墙是糙了点,但挂得住你的画。比美术馆那玻璃框子,接地气,也接人气。”
钢筋刘在一旁听着,挠了挠头,突然一拍大腿:“叔叔说得对!太叔,我看这墙擦得跟花猫似的,不如咱重新画!下午我让工友们都来当模特,王婶家的辣椒、老周的修车铺,全画上!咱搞个真正的城中村画展!”
“对!画我修自行车的样子!”隔壁修车铺的老周探出头喊,手里还举着个扳手,“我给你摆个最帅的姿势!”
“还有我家的辣椒!”巷口的王婶也凑过来说,手里拎着串刚摘的红辣椒,“给你当道具!”
太叔黻看着爸妈,他妈虽然还在抹眼泪,眼里却没了刚才的担忧,反而多了点心疼;他爸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点笑意,像雨后的田埂,看着踏实。阳光从握手楼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那面斑驳的白墙上,照在散落一地的颜料上,也照在他手里那支温润的毛笔上,笔杆上的紫檀木纹路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流淌的河。
他突然笑了,抹了把脸,把毛笔插进后领口,捡起地上的画笔,蘸了点红色的颜料,在墙上重重画了一笔。那颜色饱满得像要滴下来,像朵花,又像团火。
“画!”他大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股豁出去的劲,“今天咱画个热闹的!把这巷子的人、巷子的事儿,全画上去!”
他妈破涕为笑,从篮子里掏出个南瓜,南瓜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画完了,妈给你们做南瓜饼!用大铁锅烙,外焦里嫩,让工友们都尝尝!”
他爸则蹲下身,帮他收拾散落的颜料盒,把挤扁的管子一个个捋直,动作慢悠悠的,却很认真,像在整理地里的禾苗。
巷子里又热闹起来,机油味、包子香、松节油味混在一起,这次听着,像首挺好听的歌,有滋有味的。太叔黻站在画前,手腕一抖,黄色的颜料在红色旁边晕开,像正午的太阳,把城中村的影子,照得亮亮堂堂。墙根下的野草被风吹得晃了晃,叶片上的露珠滚落,滴在地上,溅起一小点尘土,像为这幅画,添了个不起眼却踏实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