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农历正月初三的下午五点。天色早已被北方的寒冬涂抹得一片漆黑,只有租界各处的霓虹与路灯,在冰冷的空气中顽强地闪烁着,勾勒出这个城市畸形而繁华的轮廓。
英租界,泰隆洋行二楼那间宽敞的会议室里,却灯火通明,与窗外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却也隔绝不了室内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空气。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茶叶以及人体焦虑时分泌的某种气息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宽大的红木会议长桌上,凌乱地铺满了从各处紧急搜罗来的各种报纸,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像是激战过后散落的传单。其中最醒目的是天津《益世报》,它转发了上海《申报》的头版头条,那特大号的黑色铅字,如同一只只狰狞的眼睛,瞪着围在桌边的每一个人:
昨晚日军向华界进攻!我军正当防卫,双方发生冲突。市府通告各领,并向日领抗议。华租两界当局,昨均宣告戒严……
许家爵一改往日的油滑,此刻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那份《益世报》。清了清发紧的嗓子,试图用平稳的声调念出来,但那声音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颤抖,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异常清晰。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上海江湾路妙发寺日本和尚天崎启升、水上秀雄等五人,行至马玉山路三友实业社总厂外,观看厂内工人义勇军操练,并故意向义勇军投掷石块挑衅,随即引起冲突,发生‘互殴’。事后日方声称有一名受伤和尚死于医院……”
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层层压抑的涟漪。在座的十几个人,大多是王汉彰核心班底成员,有洋行职员打扮的,也有穿着短褂江湖气十足的,此刻无一例外,都紧绷着脸,眼神里交织着愤怒、震惊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忧虑。
王汉彰坐在主位,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抵在下颌。他没有看许家爵,目光低垂,盯着桌面木纹,仿佛能从那曲折的纹路里看出战局的走向。他穿着一身棕色的西装,衬衣上的领带早就不知道哪去了,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竖纹,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月二十日晨,日本宪兵上尉重藤千春指挥上海日本青年同志会暴徒三十二人,袭击三友实业社,焚烧三友毛巾厂,砍伤用电话报警的守卫巡捕……随后与公共租界华捕发生冲突,戳伤华捕三人……”
许家爵把报纸翻了一面,继续念道:“日本暴徒肇事后,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仓松竟于前日上午向上海市政府提出书面抗议,并提出四项无理要求:(一)市长向总领事道歉;(二)逮捕处罚凶手;(三)赔偿医疗费用及抚慰金;(四)取缔排日活动,解散上海抗日救国会及各种抗日团体。”
“1月27日,上海市长吴铁城接受日本总领事的要求,同意取消各界抗日救国会,并于深夜11时密令公安局、社会局派员会同各区所,将上海救国会及其浦东、吴淞、杨树浦、曹家渡等6处分会一律查封。两局奉令后,于28日凌晨开始执行,5个小时后查封完毕。但日本领事对上海市政府取消各界抗日会的措施并不满足,坚持“非将凡有抗日字样之各种团体一律解散不可”。”
“28日下午3时,吴铁城表示完全接受日方的要求。但是,日方的真意是制造借口,挑起战端,所以,虽然吴铁城妥协,日仍不罢休。当日20时30分,日本驻上海海军舰队司令官盐泽幸一少将,又发出新的通牒,进一步要求中国的第十九路军立即退出闸北。日军唯恐中国当局收到通牒后立时接受其要求,而失去进兵的借口,故通牒刚一发出,就着手采取行动。当晚11时30分,当盐泽幸一的通牒尚未递到上海市政府时,日本海军陆战队的2000余人,已经按预定计划向闸北发动进攻。”
“他妈的,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突然,王汉彰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抨击声,打断了许家爵的诵读。
王汉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张惶惑不安的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和深深的无力感,“日本人铁了心要打你,你就算跪下来求饶,他也不会放过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咱们混江湖都都明白,上海的这帮官老爷还他妈幻想着日本人能放他们一马,这不是做梦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强行压下,转而看向坐在他左侧下手、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先云。
“先云,”王汉彰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语速更快,“天津这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市面上有什么动向?各方反应如何?”
张先云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但厚厚的笔记本,迅速翻开。他的手指在某些页面上划过,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帮办,”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前来看,可能是战事刚刚爆发,又正值年关放假的缘故,天津本地的报纸对于上海的战事还没有大规模、连续的报道。只有《大公报》和《益世报》发了简单的消息。但是,民间已经炸开锅了!”
他顿了顿,继续汇报:“消息通过电报、电话、商旅的口耳相传,比报纸快得多!现在市面上各种传言都有,有的说十九路军打得英勇,把小鬼子赶下黄浦江了;有的说闸北已经一片火海,老百姓死伤惨重……人心惶惶。”
“重点方面,”张先云翻过一页,“南开大学、北洋工学院(今天津大学)已经有学生积极分子开始秘密串联,组织集会,我估计最晚明天,大规模的抗议游行就会上街。海光寺的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部,从今天中午开始,已经明显加强了戒备,围墙外增加了沙包工事和巡逻哨,严禁士兵外出,气氛非常紧张。至于南京方面……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指令传到天津地方。”
听到这里,王汉彰紧绷的下颌线条稍稍松弛了一瞬,但眼神中的凝重丝毫未减。他最担心的,就是日本人在上海动手的同时,在天津也如法炮制,挑起第二个战场。
如果那种最恶劣的情况发生,以目前中国四分五裂、积贫积弱的局面,根本无法支撑两线作战!届时,为了保住东南财税重地上海,国府很可能被迫放弃华北,那么日本关东军就能名正言顺地南下,直取平津,进而吞并整个华北,兵锋甚至可能直指中原!
保上海,就必须弃天津?还是为了守华北,眼睁睁看着上海沦陷?”这个两难的、足以让任何决策者崩溃的问题,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王汉彰的心头。
万幸,从目前天津驻屯军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还处于“戒备”和“观望”状态,并没有立刻动手的迹象。或许,日本的战略重心暂时还全部放在上海?或许,他们也在评估国际反应和十九路军的抵抗强度?
但是,“或许” 这两个字,在残酷的战争面前,是最靠不住的!日本鬼子阴险狡诈,惯于使用“暗度陈仓”、“声东击西”的伎俩。
奉天北大营的教训言犹在耳,上海闸北的枪声已然响起,谁能保证,下一刻,这血腥的剧本不会在天津城重演?海光寺天津驻屯军司令部那扇紧闭的大门后面,隐藏的不是和平,而是随时可能扑出来噬人的野兽!
想到此处,王汉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先云!”
“在!”张先云霍然起立。
“把你手下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全部给我撒出去!”王汉彰的语气急促而有力,“分成三班,二十四小时不停,给我像钉子一样,死死地盯住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士兵的调动,每一辆卡车的进出,甚至他们食堂采购的蔬菜肉食有没有异常增加!同时,各主要码头、火车站,也要加派人手,严密监控任何可能出现的日军增援部队!”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还有那些日本侨民聚居区,特别是日租界浪人经常聚集的场所,也要给我盯紧了!防止他们借口‘保护侨民’制造事端!这件事,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优先级高于一切!绝对不能有丝毫懈怠,更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张先云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肩上:“弟兄们,上一次日本人鼓动袁文会的普安协会,搞了一次天津暴乱,日本人的手段,大家都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让他们在天津再搞一次突然袭击,那么上海的战火未熄,华北的大门就要洞开!到那个时候,咱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一切就都完了!明白吗?!”
“明白!”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沉而坚定的回应。所有人都被王汉彰话语中描绘的可怕前景和那份沉重的责任感所震动。
张先云更是挺直了腰板,沉声道:“帮办放心!我亲自带队去海光寺!就是一只苍蝇从里面飞出来,我也给你看清楚是公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