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位于哆咪士道的王家宅邸,室内的温暖并未能驱散众人心头的寒意,气氛比外面呼啸的冬夜还要冰冷、凝重。王汉彰的大妹和小妹,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原本正坐在客厅温暖的壁炉旁,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大哥提亲的消息。
听到门外传来的汽车引擎声和熟悉的脚步声,她们立刻像两只受惊的、羽翼未丰的小鸟,从柔软的扶手椅上弹起来,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娇嫩的脸上带着纯粹的希冀和按捺不住的好奇光芒,争先恐后地开口问道:
大哥,你们回来啦!事情顺利吗?
赵伯伯他......他同意你和若媚姐的婚事了吗?
可她们天真而热切的问话刚说出一半,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见她们的母亲被大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进来,往日里慈祥温和的脸上,此刻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铅灰色的天空,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一言不发,直接走到客厅中央那张最宽大的丝绒沙发边,几乎是脱力般地重重坐下,随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正在强压着的滔天怒火。
紧随其后的赵若媚,情况更是凄惨。那双漂亮的、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泪痕交错,未施脂粉的肌肤苍白得吓人,几缕乌黑的发丝从原本整齐的发髻中散落下来,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整个人失魂落魄,眼神空洞,步履蹒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无比的生死劫难,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
而她们一向沉稳如山、仿佛任何时候都能掌控局面的大哥王汉彰,脸色更是难看得吓人,是一种铁青中透着疲惫的灰败颜色,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就会断裂,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压抑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深深疲惫,周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令人不安的低气压。
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与了然。她们立刻心知肚明,这次至关重要的上门提亲,恐怕不仅仅是不顺利那么简单,而是彻底砸锅了,并且场面一定极其难看、难以收拾。她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忙低下头,像两只受惊的小鹌鹑,悄无声息地退到客厅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母亲那即将爆发的、无法承受的怒火下的无辜牺牲品。
高森跟在王汉彰的身后,默默地将那几盒被赵父毫不客气扔出来、包装纸都有些破损的礼品,轻轻地放在了门口玄关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家人犹如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沉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闭目运气的王老太太说道:干娘,您看......要是家里没嘛别的重要事了,天色也不早了,我......我就先回去了?您这边要是有嘛事,随时打发人去叫我,我立刻就到!
说完,他冲着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的王汉彰,飞快地投入了一个充满同情、爱莫能助又带着明显提醒意味的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然后便像逃离险境一般,加快脚步,悄无声息地向门外溜去。
高森前脚刚踏出房门,甚至还没等那扇厚重的门完全合拢,就听王老太太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劈头盖脸地就朝着王汉彰喷射过去,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而显得异常尖利刺耳:我出门之前是怎么跟你千叮咛万嘱咐的?啊?!我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是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是听不懂我说的中国话是吗?还是你存心要气死我?!我让你多说好话,低个头,服个软!你不会好好说话是吗?!非要把事情搞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才满意?!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委屈和愤怒,猛地从柔软的沙发里站了起来,由于动作过猛,甚至带倒了一个放在茶几边的刺绣靠垫。她枯瘦但有力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汉彰的鼻梁上,唾沫星子都溅到了他的脸上:你把人家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给拐带跑了,在外面住了这么多天,人家当爹的心里有火,说你两句,骂你几句,那不是天经地义吗?!不兴人家发泄一下是吗?!若梅这丫头要是我亲生的闺女,被一个小子这么不明不白地拐跑了,我拿菜刀砍死你的心都有!你说说你!啊?!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混账?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你是要活活把我气死才甘心吗?!
刚才在赵若媚家中那看似冲动的激烈反击,王汉彰其实并非完全是一时头脑发热。在江湖上闯荡的这几年,他早已习惯了谋定而后动。他很清楚,以赵金瀚那迂腐固执、死要面子活受罪又刚愎自用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因为他王汉彰几句不痛不痒的和刻意摆出的低姿态,就轻易点头答应这门在他看来绝对是门不当户不对、并且严重损伤了他作为父亲权威和颜面的婚事的。对方必然会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极尽刁难、羞辱、贬低之能事,以此来重新确立和巩固他那可怜又可悲的、早已在现实生活中摇摇欲坠的家长威严。
其实,冷静下来,站在一个普通父亲的角度去思考,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宝贝女儿,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人,心中窝火,想要发泄怨气,某种程度上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甚至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你赵金瀚心中有火,可以冲着我王汉彰来!骂我、斥责我,甚至像他说的,去巡捕房告我,我都认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股邪火,撒向我老娘啊!
当着我的面,对我母亲大呼小叫,这是王汉彰绝对无法容忍、也绝不会妥协的底线!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地、以牙还牙地怼了回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带着受了委屈的母亲,立刻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可令他万万没有料到、也完全打乱了他后续步骤的是,赵若媚竟然会如此决绝地、不顾一切地、甚至是破釜沉舟地跟着他一起跑了出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了他心中盘算好的、相对稳妥的解决之道。
如果赵若媚没有跟出来,他本可以在回到家中,安抚好惊魂未定的母亲之后,避开妹妹们,慢慢地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人情世故以及赵金瀚那可怜又可悲的复杂心态,条分缕析地、冷静地解释给母亲听,相信母亲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然后,等过几天,赵金瀚在家发够了脾气,那股邪火发泄得差不多了,怒气稍稍缓和之后,他再找一个在天津卫有足够分量、双方都能说得上话的体面人从中斡旋、说和,送上更厚重的彩礼,给足对方面子,这门婚事,十有八九也就顺水推舟、皆大欢喜地定下来了。这原本是他心中反复权衡、认为最稳妥也最体面、能最大限度保全双方颜面的解决之道。
但现在,赵若媚这一跟出来,性质就完全变了。这等于是在赵金瀚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盐,彻底激化并公开了父女之间的矛盾,几乎断绝了短期内缓和关系的可能性。
而且,有很多关于赵金瀚性格分析、以及他后续打算的、稍显冷静甚至冷酷的现实考量,他根本无法当着赵若媚这个伤心欲绝的当事人的面,细细地向母亲解释清楚。
此刻的无奈、憋闷和对未来局势更加复杂的忧虑,交织在王汉彰心头,让他只能选择紧紧地闭上嘴巴,低头沉默不语,独自承受着母亲的雷霆之怒。
看到王汉彰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闷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王老太太心头的火气更是如同被浇了一桶油,轰地一下蹿得老高!她气得浑身发抖,连那根伸出的手指头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起来。她猛地往前冲了一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往王汉彰的脸上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发出的一声脆响。
就听王汉彰的妈妈怒不可遏地咆哮道:说话啊!哑巴了?!刚才在人家家里那能说会道的劲儿呢?!都被狗吃了吗?!啊?!这件事让你弄成现在这个烂摊子,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原本应该温馨祥和的过年气氛,被这一记响亮的巴掌和声嘶力竭的怒吼,彻底拍得烟消云散,荡然无存!空气中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愤怒和绝望。
王汉彰知道,自己如果再继续留在家里,面对盛怒之下毫无理智可言的母亲,以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这一整夜都别想有片刻的安宁和清静了!此刻,让大家都冷静下来,才是最迫切的事情。
他抬起头,迎着母亲凌厉的目光,开口反驳道:这事儿能全怨我吗?!我不想把婚事定下来吗?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有我的苦衷!归根结底,还不是她爸爸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咱们这家子人,觉得咱们是暴发户,配不上他们赵家的书香门第?!我这不也正想着怎么补救、怎么办这件事吗?!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在外面独当一面,回到家您还像教训三岁小孩一样动手打我?!算了!我现在跟您说不清楚!公司里还有一堆要紧的事等着我处理,我得去看看............
说着,王汉彰不再理会母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和妹妹们惊恐的眼神,猛地一个转身,近乎粗暴地拉开了沉重的房门,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门外冰冷的夜色之中,并反手地一声,重重地将门摔上,将那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争吵、哭泣和指责,彻底隔绝在了身后。
汉彰!你给我回来!你把话给说清楚!老妈在他身后,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然而,回答她的,只有那一声沉重的、代表着决裂与逃避的关门巨响,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更加凛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