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远回到海市的那个周一,正好赶上早高峰最拥挤的时刻。
地铁像沙丁鱼罐头,他被挤在人群中,鼻尖充斥着各种香水、汗水和早餐的味道。耳机里的降噪功能似乎失效了,周围打电话谈业务的声音、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走出地铁站,湿热的风扑面而来。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他眯起眼,有一瞬间的恍惚——青山坳清晨带着竹香的凉风,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工位上积了一层薄灰。他刚放下背包,还没开机,隔壁工位的同事就探过头:“明远你可算回来了!快看看邮箱,王总那边催了三遍方案了。”
电脑开机音在嘈杂的办公区里微不可闻。邮箱图标上的红色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99+。未读邮件像雪片一样堆满了收件箱,最早的一封是他离开的第二天发来的。
“明远,欢迎回来。”直属领导刘经理端着咖啡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休假休得怎么样?不过现在得赶紧进入状态啊,积压的工作不少。”
第一封需要紧急处理的邮件来自老客户王总。对方对之前提交的营销方案不满意,要求“更有冲击力的创意”,附件里是密密麻麻的批注。徐明远看了眼发送时间——凌晨两点十五分。
他泡了杯速溶咖啡,开始回复邮件。手指放在键盘上,有种陌生的僵硬感。在青山坳,这双手最近接触的是竹篾、刮刀和泥土,现在重新回到冰冷的键盘上,需要重新适应。
上午十点,项目组开会。会议室的白板上写满了他看不懂的缩写和曲线图。同事们的语速快得惊人,各种专业术语像子弹一样扫射。
“KpI要重新测算。”
“用户画像需要更精准。”
“竞品上周发布了新功能,我们必须尽快迭代。”
徐明远努力跟上节奏,但思维总是不自觉地飘走。他想起在青山坳,李爷爷教他分篾时说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在这里,每个人都在赶时间。
午休时,他习惯性地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却发现写字楼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角落。休息区挤满了边吃外卖边开视频会议的人,楼梯间里传来激烈的电话争吵声。他最后只好回到工位,戴着耳机假寐。
下午两点,新的需求又来了。甲方要求在下班前看到修改后的设计稿。团队开始紧急加班。
“明远,你这个部分的色彩饱和度不够,要更跳脱一些。”
“字体也太保守了,换个更有设计感的。”
“整体风格要年轻化,再年轻化!”
徐明远盯着屏幕,眼睛开始发酸。在青山坳,他学会的是如何让竹篾的厚度均匀,如何让编织的纹路细密。而在这里,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用最刺眼的颜色吸引眼球,如何用最夸张的造型博取关注。
傍晚六点,办公室的人不但没少,反而更多了。外卖小哥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行政在群里发通知:今晚加班的人可以登记领取宵夜。
徐明远去茶水间接水,听见两个同事在抱怨:
“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加班到深夜了。”
“没办法,甲方爸爸最大。”
他回到工位,发现手机上有条未读消息,是岑卿发来的。一张照片——李爷爷编的新蝈蝈笼,旁边是几个流油的咸鸭蛋。配文:“李爷爷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学编六角孔。”
他笑了笑,回复:“忙完这阵。”
晚上九点,设计稿终于改到第七版。甲方负责人在微信群里发了个“oK”的手势,团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徐明远关掉电脑,感觉颈椎像锈住了一样疼。走出写字楼时,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他抬头看了看,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像一座不夜城。
地铁里空荡了许多,他终于有座位了。靠在冰凉的椅背上,他打开手机相册,翻看在青山坳拍的照片——竹林、溪流、李爷爷的小院、编到一半的竹篮。
第二天,更多的工作接踵而至。
上个季度的数据报表需要重新整理,新的项目招标书要在周五前完成,还有三个客户的方案等待修改。他的日历上密密麻麻排满了会议和截止日期。
午休时,他特意走到写字楼外的绿化带旁,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但城市的空气里只有汽车尾气和灰尘的味道。
下午的客户会议开了三个小时。客户是个年轻的女负责人,每五分钟就要改变一次主意。
“这个色调会不会太沉闷?”
“Logo能不能再放大一点?”
“我觉得整体风格还是应该回归第一版。”
会议结束时,徐明远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回到工位,发现右手食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纸划了道口子——在青山坳受的伤刚愈合,新的伤口又来了。
深夜十一点,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电梯下行时,他靠着轿厢壁,突然想起在青山坳的最后一个晚上。那时他坐在李爷爷的院子里,就着月光练习分篾,竹篾在指尖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夜虫的低语。
手机震动,是工作群的消息:“明天早上九点,所有项目组负责人开会,汇报本周进度。”
他走出写字楼,叫了辆网约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一路上都在抱怨平台的抽成太高,生意难做。
回到家,他打开灯,出租屋里冷冷清清。桌上还放着离开时没吃完的泡面,现在已经过期了。他把它扔进垃圾桶,给自己倒了杯水。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突然很想念青山坳的星空,和那里缓慢流淌的时光。
但明天还要早起,还有无数个方案要改,无数个会议要开。
他喝完水,开始准备明天开会要用的材料。电脑风扇的嗡嗡声,成了这个夜晚唯一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