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熄灭的瞬间,顾轩的手指还停在充电接口上。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晨光,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灰白的线。
他没急着开机,而是把檀木珠从手腕滑到掌心,轻轻一攥。
那句“就让他看看他爸当年签过的字”还在脑子里回荡。
不是恐吓,是确认——对方知道他已经逼近核心,所以亮出了底牌。可这底牌不该存在。父亲九八年经手的灾款案,纪委早年已有定论,卷宗封存,连调阅都要走三级审批。谁能在今早之前,精准拿出这个当武器?
他起身,换掉昨晚沾了泥水的外套,套上深灰西装,领带打到一半,手机嗡地一声亮了。
来电显示:省厅办公室。
接通后,那边是个陌生女声:“顾科长,陈局请您八点前到省厅三楼东侧会议室,听取开发区项目整改汇报。”
语气公事公办,可“陈局”两个字一出口,空气像是冷了一截。
他知道是谁。
陈岚,省厅最年轻的副局长,履历干净得不像人,三年里送走七个问题干部,审讯室里一杯咖啡、一把银匙,能把人逼到主动写检讨。没人见过她发火,但听过她名字的人,大多不会再想见第二面。
而这是他第一次被点名约见。
“好,我马上出发。”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内袋,顺手摸了下昨晚藏在床垫下的U盘——还在。
路上车不多,但他开得慢。后视镜里扫过三次,没发现尾巴。到了省厅大楼,保安核对身份时多看了两眼,像是接到过特别通知。
电梯直达三楼。
走廊尽头那间会议室,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里面只坐着一个人。
陈岚坐在长桌主位,一身灰蓝套装,袖口扣得一丝不苟。桌上摆着一杯咖啡,旁边放着一把细长的银匙,正轻轻搭在杯沿。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顾轩坐下,双手自然交叠放在桌面上,没说话。
“你昨晚没回家。”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片贴着皮肤划过去。
“临时住附近。”他答得干脆,“有些数据要核对。”
“比如财政局通风管道里的录音?”
顾轩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不清楚?”她嘴角微抬,拿起银匙,慢慢搅动咖啡。一圈,两圈,动作平稳得近乎仪式化。“昨天晚上八点十二分,财政局三楼警报触发,值班记录说是系统误报。但监控日志显示,有人翻过东南角通风井检修口——那个螺丝,被人用非标准工具拧松过。”
她顿了顿,目光直盯过来:“是你吧?”
顾轩笑了下:“如果真有人闯入,安保系统为什么不锁楼?反而让保安去查‘Ip异常’?这不像处理入侵,倒像在掩盖什么。”
陈岚的手忽然停住。
银匙静止在咖啡液面上,涟漪凝固。
那一瞬,顾轩捕捉到了——她右手食指微微抽了一下,像是本能地想要缩回,却又强行控制住。
这个动作他见过。
三年前市纪委内部培训资料里,有个落马局长在接受突击问话时,听到关键证据出现的瞬间,手指就是这么一颤。视频分析报告说,那是长期高压环境下形成的应激残留,伪装不了。
她不是在审人的时候养成这习惯的。
她是被审过。
“您今天叫我来,是想听我解释一个不存在的闯入事件?”顾轩往前倾了半寸,“还是说,其实您也知道,那份账目早就被人动手脚了?”
陈岚没回答。她把银匙轻轻放进小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开发区三期,应急资金拨付总额一点八亿。”她放下杯子,“你手里那份伪造的审计表,把其中三千五百万记成了设备采购,实际这笔钱流向了两家空壳公司,再转到境外账户。你说你在核实,那你告诉我——这三家公司的法人,是谁代签的授权书?”
顾轩心里一沉。
他给的假表里,确实写了设备采购,但没提空壳公司。这信息,不在公开流程里。
她知道的比他想的多。
“我不知道。”他说,“但如果副局长现在就能说出资金路径,那您查这个的速度,比我快多了。”
“我不是在查。”她盯着他,“我在筛。”
“晒什么?”
“筛谁能碰到底线,还敢往前走一步的人。”
空气安静了几秒。
顾轩缓缓开口:“所以您刚才问我父亲的事,也是测试?”
“九八年南江洪灾,你父亲时任县财政局副局长,签字拨付五百万元应急款。”陈岚语速平稳,“档案显示款项全部到账,可十年后审计复查,发现其中有八十万从未进入指定账户。这笔钱,最后出现在一个叫刘庆的商人名下公司账上。”
顾轩猛地抬头。
刘庆?那个坠楼前扔给他檀木珠、手腕上有玫瑰纹身的男人?
“你认识他?”陈岚眼神一紧。
“听说过。”他压住情绪,“但这笔钱的事,纪委当年出具过澄清文件。”
“澄清文件是假的。”她低声说,“原件被替换过。真正的结论是‘线索不足,暂存待查’。而那份假文件,审批栏里,有你父亲的签名。”
顾轩拳头在桌下攥紧。
这不是威胁。
这是陷阱。
有人故意把真假两份文件都放出来,等着他跳。
而陈岚现在告诉他这些,要么是敌方设局引他暴怒失态,要么……她在试探他是否早已知情。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所以您今天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她重新拿起银匙,却没有搅动,只是捏在指尖,轻轻转动。“我是想问你——如果你发现整个系统都在造假,连过去的清白都能被抹黑,你还敢查下去吗?”
顾轩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嘲讽,也没有施压,反而有种奇怪的认真,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他慢慢地说:“我查的从来不是账本,也不是某个人贪了多少钱。我查的是,为什么每次出事,承担责任的都是小角色,而真正拿钱走路的,永远躲在后面签字的人看不见的地方。”
他停顿一秒,直视她:“您搅咖啡的时候,银匙停了一下。那种反应,不是审讯别人练出来的。是被人审过,才会有的条件反射。所以我想问一句——您到底站在哪一边?”
陈岚的表情终于变了。
不是愤怒,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极短促的震动,像玻璃上的裂痕一闪而过。
她把钥匙放进抽屉,关上。
“下周三,市里召开开发区村民座谈会。”她说,“暴雨预警已经发布,但会议照常。刘建华会出席,代表项目方回应质疑。”
顾轩点头:“我会去。”
“去可以。”她站起身,整理袖口,“但记住——别相信任何突然冒出来的‘证据’,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对你有利的。”
她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又停下。
“还有,你父亲的名字,最近会被重新提起。如果有人找你谈‘家庭历史问题’,别签字,别承认,直接走人。”
门开了,又合上。
会议室只剩他一人。
顾轩坐在原位,手指摩挲着腕上的檀木珠。他打开车载记事本,输入一行字:“银匙停顿=训练痕迹?”
刚敲完,手机震动。
一条新消息:
“顾轩,你爸九八年七月十六号签的那份拨款单,扫描件刚流入纪检内网。来源不明。”
他盯着屏幕,没回。
窗外,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省厅地下车库,车牌被雨水糊住,看不清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