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出灰白,顾轩已经坐在了返程的车上。
车载收音机里播着早间新闻,什么“省城考察团即将莅临指导”,什么“城市更新样板工程迎检筹备会今日召开”。他没吭声,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数节拍。车行至桥头,他忽然一脚刹车,车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
副驾上的 burner phone 屏幕闪了下,信号格从满格掉到一格,又跳回三格。
他盯着那个信号,眼神没动,右手却已经伸进裤袋,把那部旧手机连卡带壳抠出来,扔进了路边的绿化带。动作干脆,连看都没看一眼。
车子重新启动,他只说了句:“换号了,老赵那边用新线路联系。”
司机点头,没多问。这种事,见多了。
顾轩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脑子里不是码头那半块银元,也不是张宏那通“对不上”的电话,而是陈岚——那个省厅副局长,昨夜盯着他视频看了整晚的人。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但他知道,从那一刻起,自己不能再按常理出牌。
他得先动,但不能让人看见。
车进市政府大院时,天已经亮了。他拎着公文包上楼,走廊空荡,保洁阿姨推着拖把从拐角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干活。顾轩脚步没停,刷卡进办公室,反手锁门。
电脑开机,他没急着登录系统,而是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本硬皮文件夹,封面上印着《城市更新专项资金管理办法(修订草案)》。这是他昨天特意申请调阅的,名义是“为接待考察团做政策梳理”。
他一页页翻,指尖在“容积率补偿机制”那段反复摩挲。条款写得模棱两可,说什么“可结合地方实际,适度调整补偿标准”。这种话,听着是放权,实则是留口子——谁有权解释“适度”?谁来定义“实际”?
他冷笑了一声。
李绍安就是靠这种“适度”吃人不吐骨头的。上个月城西那片老厂区改造,补偿标准一夜之间翻倍,表面是惠民,实则是给关联房企腾地。钱从哪来?专项基金里掏。怎么掏?就靠这条“可适度调整”。
他合上文件,打开笔记本,快速写下几行字:
容积率补偿无量化标准 → 地方自由裁量权过大 → 易滋生利益输送 → 若省里追查资金流向,必查此条。
写完,他盯着那几行字看了三秒,然后删掉“若省里追查”四个字,改成:“当省里追查”。
这才是机会。
考察团不是来观光的,是来挑刺的。只要他们盯上专项资金,这条模糊条款就是一把刀——就看刀柄握在谁手里。
他关掉文档,顺手点开内网审批系统,找到昨天提交的《紧急预案》,在下方附加了一份《关于政策适用性咨询的请示》,附件里夹了那份管理办法,还特意引用了一条完全不相关的条款,说什么“建议参照旧区改造容积率奖励机制执行”。
错得明明白白。
他点了发送,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八点十七分。
这封请示,不出意外,今天中午前就会被李绍安的人看到。他们一定会纠正他——“你引错了,应该用第三章第五条”。然后,他们会主动把正确条款推出来,等于自己踩进坑里。
他要的就是这个。
电脑屏幕暗下去,他靠在椅背上,右手从袖口滑出,拇指轻轻碾过檀木珠。珠子温润,像妻子临终时握着他的手。他没说话,只是摩挲得更慢了些。
他知道,这一步走出去,再想回头就难了。
但有些事,不是为了回头,是为了往前走。
下午三点十七分,市图书馆三楼古籍阅览区。
顾轩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政策解释口径汇编》,书页泛黄,封面无字。他没翻,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像是在等消息。
十分钟后,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从书架间走过,手里抱着一摞资料,路过时脚步没停,却顺手把一本薄册子塞进了顾轩桌下的公文包侧袋。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顾轩没抬头,也没动包,直到那人走远,他才缓缓拉开拉链,抽出那本册子。是一份手写批注的复印件,首页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一句话:
“此条可作刀。”
他翻到第三页,正是“容积率补偿”那段,边缘密密麻麻写着计算公式和案例比对,最后标注:“补偿标准浮动超37%即构成违规操作,省审计局内部口径。”
他盯着那行字,拇指在檀木珠上停了三秒,然后把册子塞进内袋,起身离开。
路过借阅台时,他顺手登记了借阅信息,用的是项目组的公共账号。
他知道,陈岚的人迟早会查文件借阅记录。但他更知道,公共账号的流水,查不出具体是谁借的。
晚上八点,办公室只剩他一人。
灯关了一半,他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台历。红色圆珠笔在“接待筹备会”那天画了个圈,圈里写了四个字:
青萍行动。
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合上台历,把《政策适用性咨询报告》打印出来,用妻子留下的檀木珠压住纸角,手机拍照存档。
照片里,珠串的影子刚好盖住右下角一行手写小字:“风起于青萍之末”。
他没擦掉,也没重拍。
这行字,是给有心人看的。如果陈岚真在查他,迟早会看到这张照片——保洁阿姨每天下午五点来收垃圾,手机反光拍到桌面,是常事。
他不怕她看。
他怕她看不懂。
九点四十三分,他正准备关灯离开,手机震动了一下。
新 burner phone,新号码,一条匿名短信:
明早九点,档案室b区,第三排铁柜,最下层,有你要的东西。
他盯着那条消息,没回,也没删。
他知道是谁发的。市审计局内部,能接触原始凭证又敢给他递消息的,没几个。
他只回了一个字:
“好。”
然后熄灯出门,走廊灯感应到人影,一盏盏亮起。他没回头,脚步也没慢。
走到电梯口,他忽然停下,从内袋摸出那半块银元,在掌心滚了两圈。冰凉,边缘有细微裂痕,像是被什么硬物砸断的。
他盯着那裂痕,忽然想起码头那晚,交接人用银元敲箱的声音——清脆,但带点闷响,像敲在空心物上。
不是验货。
是信号。
他把银元收回口袋,按下电梯按钮。
轿厢上升,镜面映出他的脸。眼底有血丝,下巴冒青茬,可眼神稳得像铁。
他知道,李绍安以为他在逃。
可他根本没打算躲。
第二天上午八点,顾轩准时出现在会议室。
筹备会还没开始,李绍安的秘书已经到了,正和几个科室负责人寒暄。顾轩走过去,笑着打招呼,递了根烟。
对方接过,刚要点,顾轩忽然说:
“听说省里这次来,重点看资金合规?”
秘书一愣:“你从哪听说的?”
顾轩笑:“瞎猜的。咱们这专项资金,条文写得活络,上面要是较真,怕是不好交代。”
秘书脸色变了变,没接话,低头点烟,手有点抖。
顾轩没再多说,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
他知道,这句话会立刻传到李绍安耳朵里。
他也知道,对方一定会慌。
慌了,就会动。
一动,就露破绽。
他坐下,右手从袖口滑出,拇指轻轻碾过檀木珠。
会议室门被推开,陈岚走了进来。
她没看顾轩,径直走到主位旁,坐下,打开文件夹。
顾轩也没抬头。
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两秒。
然后,他听见她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这个会,不谈场面话,只讲三个问题——第一,专项资金的使用依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