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的苏醒,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帅府乃至整个江北的核心阶层。虽然他仍需卧床静养,伤势远未痊愈,但“少帅已醒”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震慑所有心怀叵测之徒,让原本还有些浮动的人心彻底安定下来。
沈如晦肩头的千斤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一部分。她依旧细致地照料着他的起居,亲自试药、喂食,但那些关乎军政决策的文书,开始重新流向顾长钧的病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独自面对惊涛骇浪的掌舵人,变回了那个守在船长身边的……重要伙伴。
然而,有些东西,在经历了生死与权力的洗礼后,已然不同。
为了利于顾长钧康复,沈如晦安排他移居到帅府后院那处引有温泉的别院静养。这里温暖湿润,景色清幽,确实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这日午后,温泉池内水汽氤氲,带着硫磺特有的气息。顾长钧靠在池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深邃。沈如晦坐在一旁,正细细地为他削着一个梨子,动作轻柔。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顾长钧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开口,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张参谋长都跟我说了。力排众议,稳定后方,迅速平叛……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很少如此直白地夸赞她。沈如晦削梨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赞赏,有欣慰,但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慎与探究。
她心中莫名一涩,垂下眼睫,将削好的梨子递给他,语气平静无波:“分内之事罢了。当时情况危急,容不得多想。”
顾长钧接过梨子,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着。“听说,你穿着我的大氅,在议事厅里发号施令?”他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锁着她的反应。
沈如晦的心轻轻一颤。他知道了。也是,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是。当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我需要借一借少帅的威势。”
她的坦然,反而让顾长钧一时语塞。他看着她平静的脸,那双曾经只盛满对他依赖和爱恋的眸子里,如今多了一份沉静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这力量让他欣赏,却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的……距离感。
他昏迷期间,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羽翼庇护的如晦,而是能够独当一面、发号施令的“沈夫人”。这种转变,如此迅速,如此彻底,让他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人,有些措手不及。
“你……做得对。”最终,他只能吐出这几个字,将梨子放入口中,甘甜的汁水却似乎带着一丝涩意。
温泉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彼此的眉眼。两人一时无话。沈如晦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若有若无的审视,那是一种上位者对可能威胁到自身权力者的本能警惕,哪怕这个“威胁”是他最亲密的人,是刚刚拼死守护了他基业的人。
她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凉。原来,共患难之后,并非只有情深意重,还有权力回归带来的微妙失衡。他欣赏她的能力,却未必能完全接纳一个与他“平起平坐”的妻子。
“军中的事务,既然你已好转,我便不再插手了。”沈如晦主动打破沉默,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界限,“我还是更适合打理内宅,照顾你和念雪。”
她这是在主动交还权柄,划清界限,打消他可能存在的疑虑。
顾长钧看着她,眸光闪动。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有松了一口气的释然,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既希望她强大到能与他并肩,又似乎无法完全容忍她脱离他的掌控。
“内宅之事,你自是做得极好。”他缓缓道,语气听不出情绪,“至于其他……你若感兴趣,有些无关紧要的,看看也无妨。”
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有限度的许可。既承认了她的能力,又明确划定了她可以触及的范围。
沈如晦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得体,却不再有从前那般全然依赖的光彩。“好。”她轻声应道,不再多言。
温泉依旧氤氲,温暖着身体,却似乎难以驱散那悄然横亘在两人心间的一丝寒意。信任在生死考验后得以巩固,但权力的魔咒,却又在无声地考验着这份历经磨难的感情。他们依然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但某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