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字——“字字皆真”,如同最终判决,又如同赦免的谕令,瞬间击溃了沈如晦苦苦支撑的所有心防。她不再压抑,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不甘、怨恨,以及那猝不及防涌现的、让她更加恐慌的复杂情绪,都随着这滂沱的泪雨冲刷出去。
她哭得无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显悲恸。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在这剧烈的情绪宣泄中碎裂开来。
顾长钧抱着念雪,僵硬地站在原地。女儿的重量和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与他怀中那个哭泣的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沈如晦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酸液中,灼痛难当。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笨拙与无力。他渴望能拥她入怀,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悲伤,可他不敢。他怕自己哪怕最轻微的触碰,都会被她误解为另一种形式的侵犯,都会将她重新推回那个冰冷的壳里。
他只能沉默地站着,像一个犯下重罪后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承受着她泪水带来的、无声的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沈如晦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沿,将脸深深埋入柔软的锦被中,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背脊。
内间的念雪似乎被这过于沉重的气氛感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哼唧。
顾长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中挣扎出来。他抱着女儿,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放回了内间的摇篮里,低声安抚了几句。然后,他重新走回外间。
他没有立刻靠近沈如晦,而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将水杯递到她唇边,而是轻轻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距离她的手边只有寸许之遥。
“喝点水。”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度,“哭久了……伤身。”
沈如晦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但她的抽噎声,似乎又微弱了一些。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弥漫着一种暴雨过后、万物萧瑟却又透着些许清新的微妙气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泪水的咸涩,却也流动着一种艰难破冰后的、脆弱的平静。
顾长钧没有再试图说话。他退回到窗边的圈椅里,坐下,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却没有聚焦。他在给她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洪流,也给自己时间,平复那波澜壮阔的心潮。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时辰接近子夜,万籁俱寂之时,一直如同石雕般趴伏在床沿的沈如晦,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泪痕未干,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眼眶红肿,使得那双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加突出,也……更加脆弱。但那双眼睛里,一直以来的死寂与冰冷的抗拒,似乎被这场痛哭洗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以及……一种顾长钧从未见过的、近乎赤裸的……脆弱。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顾长钧,而是落在了床头矮几上那杯水上。
她沉默着,看了那杯水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了那只瘦可见骨、依旧带着细微颤抖的手,端起了水杯。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虚浮无力,杯中的水面因此微微晃动。
顾长钧的心脏,随着她端起水杯的动作,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沈如晦将水杯凑到唇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最终,她微微仰头,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喝下了一口水。
清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
她只喝了几口,便放下了杯子。动作依旧沉默,却不再带有之前的决绝排斥。
这个细微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落在顾长钧眼中,却无异于石破天惊!比任何言语的回应都更加有力!它代表着,她终于愿意接受他给予的、最基础的关怀。代表着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墙,终于裂开了一道可以透气的缝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更深刻酸楚的热流,瞬间冲上了顾长钧的头顶,让他眼眶发热,喉头哽咽。他猛地别开脸,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强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知道,这远非原谅,甚至算不上和解。
但这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是从彻底的绝望与对抗,走向某种未知的、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不再是绝对黑暗的……可能。
泪雨滂沱,未能洗净所有前尘恩怨,却终究是……松动了她心中那块最坚硬的冻土。
长夜未央,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完全背对着背,在各自的深渊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