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的……是一个不归人。”
这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千斤巨石,砸碎了花园里伪装的平静,也砸在了悄然跟至廊下的顾长钧心上。他本是担心她不适应,想来看看,却恰好听到了这句带着血泪的判词。
不归人。
原来在她心里,他早已被归于“永不归来”之列。那些曾经的等待,早已在她一次次失望和遭受伤害后,凝固成了绝望的化石。他所做的一切弥补,在那句清醒而绝望的“不归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可悲。
顾长钧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棱冻结。他看着沈如晦站在晚香玉旁,单薄的背影在朦胧的灯光下微微颤抖,看着她面颊上那两道清晰的泪痕在夜色中泛着冷光。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他失去的,或许不仅仅是她曾经满腔热忱的爱恋,更是她对他最基本的、对“归来”的信任。
林夫人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到顾长钧僵立的身影,以及他脸上那瞬间褪尽血色的沉痛,心下明了,暗叹一声,识趣地找了个借口悄然退开了,将这片浸满悲伤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名为“过去”的深渊。
沈如晦似乎并未察觉顾长钧的到来,或者说,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暇他顾。那句压抑了太久的话脱口而出,带来的不是宣泄后的轻松,而是更深重的空虚与痛楚。她抬手,用指尖仓促地揩去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难堪的狼狈。
顾长钧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强迫自己从那股灭顶的绝望中挣脱出来。他不能就此放弃。如果“不归人”是她对他的定位,那他偏要逆天改命,偏要让自己成为那个无论走多远、无论经历什么,最终都会回到她身边的“归人”!
他迈开脚步,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手中那杯一直端着的、原本想给她的热茶,递了过去。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沈如晦被突然递到眼前的茶杯惊了一下,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看到了去而复返的顾长钧。他脸上的沉痛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顾长钧执拗地举着杯子,声音因压抑情绪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外面风凉。”
他的坚持,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痛楚与执着,像一根针,刺破了沈如晦刚刚筑起的悲伤壁垒。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怨怼、委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凭什么还摆出这副深情款款、备受伤害的模样?那个被抛弃在雪夜路灯下苦苦等待直至心死的人,是她啊!
一股无名的火气,夹杂着巨大的委屈,让她猛地抬起手,并非为了接那杯茶,而是想要推开他,推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她的手,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端着茶杯的手。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在寂静的花园里。
白瓷茶杯脱手而出,摔在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大部分泼洒在地上,却也有一部分,溅到了顾长钧军装的袖口和前襟上,深色的布料立刻晕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碎裂的瓷片在他锃亮的军靴边炸开,如同他们之间支离破碎的关系。
一切发生得太快。
沈如晦愣住了,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他衣襟上的水渍,脸色煞白。她没想到会这样。她只是……只是无法控制那股汹涌的情绪。
顾长钧也愣住了。他的手还维持着端杯的姿势,指尖甚至因那突如其来的撞击和滚烫茶水的刺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他首先关注的,却不是自己被弄脏的军装或是烫伤的微痛,而是猛地看向沈如晦,急声问道:
“烫到没有?”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担忧,仿佛刚才被茶水泼到、置身于碎瓷片中间的人是她,而不是他自己。
这一声急切的询问,像一道暖流,又像一道惊雷,猛地击中了沈如晦。她看着他军装上的污渍,看着他尚未收回的、带着关切的眼神,再低头看看自己干干净净、毫发无伤的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心酸,将她彻底淹没。
他没有责怪她的失态和鲁莽,没有在意自身的狼狈,第一反应竟是担心她是否被烫伤。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已然绝望,已然将他归于“不归人”之后,还要流露出这样的情意?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另一场更加高明的、让她无法挣脱的骗局?
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加汹涌。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她不再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些折射着灯光的、锋利的碎瓷片,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受了极大委屈却无处申诉的幼兽。
顾长钧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再看看地上的狼藉,心中如同被千万根针同时刺穿,密密麻麻地痛。他明白了,那打翻的不仅仅是一杯茶,更是她此刻惊惶无措、充满矛盾与痛苦的内心的外化。
他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不顾军装笔挺,小心翼翼地,亲手将那些较大的碎瓷片一一拾起,放在掌心。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直到将所有可能伤到她的碎片都捡拾干净,他才直起身。
“我们回去吧。”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里风大。”
他没有责备,没有追问,只是用行动告诉她,无论她打翻什么,弄碎什么,他都会在她身边,默默收拾残局。
沈如晦的哭声,在他的平静中,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止住的抽噎。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试图去碰触她,只是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走吧,如晦。”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一种心痛,更带着一种百死无悔的执着。
夜风吹过,带来晚香玉过于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地上未干的茶渍的清苦味道。一场原本试图走向外界的尝试,最终以这样一场充满象征意味的碎裂和无声的哭泣告终。
但有些东西,似乎也在这一片狼藉中,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