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主院,卧房内的时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缓慢流动的质感。在顾长钧近乎决绝的自我放逐与方清河跨越囚笼的精准指引下,沈如晦那破碎的精神世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着一场艰难而坚定的重塑。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再是之前那种茫然的、漂浮的状态。那双曾经空洞如同死水的眼眸,渐渐有了焦点,有了内容。她会长时间地、静静地注视着在她身边摇篮里酣睡的念雪,眼神复杂地流转着初醒的懵懂、一种源自天性的柔软,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沉的悲伤。
她开始能够完成一些简单的指令。当小荷轻声说“小姐,抬手”时,她会迟疑地、缓缓地将手抬起一些;当小荷用棉绢为她擦拭嘴角后,说“漱漱口”时,她会微微张开嘴唇,配合着那温水的流入。
她甚至开始对外界产生更细微的感知和偏好。小荷按照方清河的建议,拿来不同质地的布料让她触碰,当那方冰凉滑腻的丝绸拂过她指尖时,她会几不可查地微微蹙眉,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回避;而当换成柔软温暖的细棉时,她的指尖则会停留得更久,眉宇间甚至会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
这一切变化,都被隐藏在帘外阴影里的顾长钧,贪婪而痛苦地尽收眼底。
他看着她一点点从那个破碎的瓷娃娃,重新变得“鲜活”,哪怕这种鲜活还带着厚重的伤痕与隔膜。他看着她对念雪流露出的、那无法伪装的母性本能,心中既酸涩又庆幸。酸涩于那份温柔不是给予他的,庆幸于这世上终究还有能牵绊住她的东西。
他无数次想要掀开那碍事的门帘,走到光下,走到她面前,让她看清楚,是他!是顾长钧在这里!是他守着她,从鬼门关将她抢了回来!
但每一次,当他脚步微动,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初醒时,看到他那瞬间充斥眼眸的、如同见到鬼魅般的极致恐惧。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总能在他冲动即将破笼而出的刹那,给予他最清醒也最残忍的一击。
他只能像一尊被罚站的石像,囚禁在自我设定的牢笼里,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见证着她的重生,却无法参与其中。这种咫尺天涯的煎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帅府中的气氛也愈发凝重,人人自危。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念雪被奶娘喂饱后,放在了沈如晦的床边。小家伙精力充沛,挥舞着手脚,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语言,偶尔还会试图去抓沈如晦垂落在床边的一缕乌发。
沈如晦靠在软枕上,目光静静地落在孩子身上。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茫然和悲伤,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好奇”和“探究”的情绪。她看着念雪白嫩的小脚丫在空中蹬动,看着他那双酷似某个人的、漆黑明亮的眼睛……
就在这时,念雪似乎玩得累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那双酷似顾长钧的眼睛慢慢阖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是就这般挨着母亲,沉沉地睡去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孩子均匀细弱的呼吸声。
沈如晦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念雪熟睡的容颜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想要触碰一下那柔嫩的脸颊,但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却又猛地顿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那刚刚浮现的一丝柔和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楚与困惑的迷雾所取代。她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抗拒着某种即将浮出水面的认知。
帘外的顾长钧,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只收回的手,盯着她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变化。
她能触碰孩子了……
她在困惑什么?
她……想起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翻腾,几乎要将他逼疯。他多么想立刻冲进去,抓住她的肩膀,问个清楚!但他不能。他只能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焦躁地、无声地,在原地逡巡,等待着那不知是吉是凶的下一刻。
眸光渐清,迷雾却未散。回归的意识,正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片布满伤痕的故地,每一步,都踏在未愈的伤口与未知的恐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