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陈平走后,后台的帘子还没完全落下,苏曼丽就快步凑到云瑾身边,伸手轻轻拽了拽她墨绿旗袍的滚边袖口,声音压得像檐角漏下的细雨:“云瑾,方才陈副官说的,可是那位刚接管津门防务的陆少帅?”
云瑾正低头将浸过花露的细棉布帕子叠成方角,指尖捏着帕边轻轻抚平褶皱,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睫毛垂落时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我的天!”苏曼丽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手里端着的搪瓷茶杯都晃了晃,茶水险些洒出来。她忙稳住杯子,又往门口望了眼,确认帘子挡严实了,才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就是传说中留洋读军校回来的那位?我前儿听账房先生说,这位少帅傲得很,上个月商会会长摆宴请他,他都以‘军务繁忙’推了,怎么反倒主动请你吃饭?”
她顿了顿,又往门口望了一眼,声音压得更轻:“最近津门城里,谁不议论他?说他年纪轻轻就掌了兵权,手段硬得很,前几天还端了个扰乱商市的帮派,风头正盛。可也有人说,他留洋学的那些东西,未必能应付眼下这军阀混战的局面……你说,他这请你吃饭,到底是真欣赏你的歌,还是另有别的心思啊?”
云瑾听着苏曼丽的话,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边缘,忽然笑了笑,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细雪:“许是今晚的歌合了他的心意吧。”
她说完便转身走向梳妆台,目光先落在了陆少帅赏的那对“流光珠”耳坠上。锦盒打开时,东珠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圆润饱满,触手微凉。她对着镜子轻轻将耳坠戴上,珍珠垂在耳垂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恰好衬得原本清丽的眉眼多了几分精致温婉。随后又取下头上华丽的凤凰步摇,换了支素银镶珍珠的簪子,簪头的小珍珠与耳坠遥相呼应,再用细棉布帕子擦去脸上的浓胭脂,只薄薄抿了层豆沙色的唇脂,台上的明艳褪去大半,倒添了几分娴静的韵致。
苏曼丽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拉了拉她的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你可得当心些。那位陆少帅看着年纪轻,手段却硬得很,前几天端西站帮派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今晚请你吃饭,指不定藏着什么心思,你可别太实在了。”
云瑾抬手拍了拍苏曼丽的手背,眼底带着浅浅的暖意:“我知道分寸,曼丽姐放心。不过是吃顿饭,若真有别的事,见招拆招便是。”说罢,她拎着素色丝绒手包走向后台门口,刚掀开帘子,就见副官陈平已候在外面,一身挺括的军装衬得身姿笔挺,见她出来,立刻恭敬地颔首:“云瑾姑娘,车已在门口等着,少帅在丰泽园备好了宴席。”
云瑾微微点头,跟着陈平走出金粉阁。夜色中的津门街头还透着几分热闹,路边的灯笼映着青石板路,偶有黄包车慢悠悠驶过。黑色的轿车停在街角,车身锃亮,一看便知是军用车辆。陈平拉开车门护着她上车,车内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还带着淡淡的檀香,与金粉阁的脂粉气截然不同。
车子平稳地穿过几条街巷,不多时便到了丰泽园。这是津门有名的饭庄,平日里多是达官显贵出入,此刻门口的伙计见是陈平带来的人,立刻殷勤地引着路,穿过雕梁画栋的走廊,最终停在“松鹤厅”包厢外。
陈平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陆承泽低沉的声音:“进。”他推门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云瑾深吸一口气走进包厢,抬眼便见陆少帅坐在靠窗的位置——深灰军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件月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他指尖夹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可目光落在云瑾身上时,却瞬间收了几分锐利,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柔和。
“云瑾姑娘,来了。”陆少帅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耳垂,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戴在你身上倒是格外好看。”
这话来得直白,云瑾微微一怔,随即抬手轻轻碰了碰耳坠,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少帅的东西本就珍贵,能得到少帅夸赞,是我的荣幸。”
陆承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比方才更显温和:“坐吧。我让厨房备了些津门特色菜,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云瑾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水晶肘子、罾蹦鲤鱼、还有一道松鼠鳜鱼,皆是精致的硬菜,显然是提前精心准备的。她抬眼看向陆少帅,轻声道:“少帅费心了,这么丰盛的宴席,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不必拘谨。”陆承泽拿起酒壶,给她面前的酒杯倒了半杯琥珀色的黄酒,动作从容,“你今晚在金粉阁唱的《山河盼》,我听得很入心。尤其是那句‘万里疆土盼清晏’,倒是说出了我此刻的心思。这顿饭,就当是谢你这曲好歌。”
云瑾端起酒杯却没有饮,只是轻轻晃了晃,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少帅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歌女,唱曲儿是本分。您赏的流光珠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今又设宴请我,怕是不单单只为了谢我这曲歌吧?”
她这话不绕弯子,站在一旁的陈平端着茶水的手顿了顿,悄悄抬眼瞥了眼陆少帅,见他脸上没有愠色,才继续将茶水放在桌上,往后退了半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承泽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赞许,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云姑娘果然聪慧,不像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庸人。既然你这么直接,我也不绕圈子了——我刚接管津门,城里虽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有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甚至有人故意散播谣言,说我留洋归来不懂实务,镇不住场面。”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云瑾的耳坠上,语气缓了些:“而你不一样,金粉阁是津门人常去的地方,你唱的歌能传到百姓耳朵里,你的话,比官府的告示管用。我想请你帮个忙——往后唱曲时,若能偶尔提一提津门的安稳,提一提我为百姓做的事,我不会让你白帮忙。”
云瑾握着酒杯的指尖紧了紧,心底早已猜到几分,此刻听到他直白说出,倒也不意外。她抬眼望着陆少帅,眼神清澈却带着几分坚定:“少帅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有个疑问——您想让我唱的,是真的‘安稳’,还是您想让百姓看到的‘安稳’?若是前者,不用您说,我也会唱;若是后者,即便您给再多好处,我也不能答应。”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虫鸣声都清晰了几分。陈平站在一旁手心微微出汗,他跟在陆少帅身边多年,还从未有人敢这么直接地跟少帅叫板。可出乎意料的是,陆承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带着几分释然:“好!好一个‘真安稳’!云姑娘,你比我想象中更有风骨。你放心,我陆承泽虽掌兵权,却也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要的,从来都是津门百姓真正的安稳。”
他拿起自己的酒杯,与云瑾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杯酒,我敬你。往后你这对流光珠,不单是赏,也是个凭证——若有人敢为难你,报我的名字。”
云瑾看着他眼底的真诚,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些,她抬手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酒液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带着淡淡的醇香。她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这一次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那我便先谢过少帅了。往后若少帅真能让津门安稳,我定将您的功劳,唱给所有津门人听。”
窗外夜色正浓,包厢里的灯光温暖,桌上的菜肴冒着热气,原本暗藏的试探与防备,渐渐被这杯黄酒化开,变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约定。陈平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场景,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今晚这顿饭,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