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不大,像一张野兽咧开的嘴,往里灌着一股子阴风。
那味道,怎么说呢,就像你把一双穿了三十年的臭胶鞋,塞进了一个十年没开过盖儿的酸菜坛子里,然后把坛子扔进粪坑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
但这洞里的味儿,比那玩意儿还要上头,简直是往鼻孔里灌辣椒水,直冲天灵盖。
“我……我靠,”耗子捂着鼻子,一张脸皱得像颗核桃,“这味儿……跟忘了通风的弹药库里混进一吨硫化氢似的!这怕不是鬼子的毒气实验室吧。”
“少废话,”我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手里攥着手电筒,光柱在黑黢黢的洞壁上乱晃,“给老子把嘴闭上。”
水生没吱声,他像头沉默的黑豹,只用眼睛扫了一圈洞口那些崭新的凿痕,就猫着腰第一个钻了进去。
这洞是斜着往下的,又窄又滑,脚下全是湿漉漉的烂泥和碎石,走一步滑三步。
手电光是我们唯一的光源,在幽闭的空间里,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
那岩壁是青黑色的,湿滑黏腻,渗出的水珠冰得刺骨。
“哎,我说,”黑暗里,耗子那张破嘴又没把住门,“哥,这岩体看着不怎么稳定啊,要是来个整体塌方,咱们这点当量,可炸不开一条生路。”
“闭嘴,”我跟水生异口同声。
往下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地势渐渐平缓。
空间也开阔了一些,像个小号的防空洞。
空气里的土腥味儿淡了,取而代代的是一股子铁锈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
“等会儿。”我停下脚步,用手电筒在地上扫了扫。
地上扔着几个皱巴巴的烟盒,是“阿诗玛”,旁边还有个空了的“红星”二锅头酒瓶,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扔着几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操,这帮孙子,还挺会享受。”耗子凑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这是把前进基地当野炊点了?一点战术素养都没有。”
“他们人应该不少。”水生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的泥土,“脚印很杂,至少五个人以上。而且你看,”他用手指了指岩壁上的几道划痕,“他们带了重家伙,想把这儿拓宽,但干到一半就停了。”
我心里一动,江龙这帮地头蛇,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干活毛糙,毫无章法,跟我们这种有知识、有技术、有理想的“勘测队”,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想到这儿,我心里那点恐惧感,莫名其妙地被一股子优越感给冲淡了不少。
我们继续往前走,通道开始出现岔路,好在江龙那帮人比较贴心,每走过一个岔路口,都会在墙上用红漆喷个歪歪扭扭的箭头,生怕后来人找不着他们在哪儿开席。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我们似乎进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里,头顶很高,能听到水滴“嘀嗒、嘀嗒”的声音,空旷又阴森。
手电光往上一打,只能照亮一片奇形怪状的钟乳石。
“卧倒!”
走在前面的耗子突然低吼一声,整个人“噗”地一下,一个标准的战术卧倒趴在了地上。
我跟水生心里一紧,赶紧压低身子,手电光同时照向他示警的方向。
“怎么了?!”
耗子连滚带爬地退回来,指着前面,脸都吓白了,“前面……前面有人!没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顺着他的手指把光束挪过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果然躺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没有头颅,在手电的晃动下,确实有那么点儿吓人。
水生二话不说,拎着消防斧就往前走,步伐沉稳。
我壮着胆子跟在后面,等走近了才看清,那他妈根本不是什么人影,就是一件被人扔在地上的白色雨衣!
雨衣下面,还扔着一个破烂的安全帽。
“你他妈……”我回头就想给耗子一脚,“你当兵四年就练出个一惊一乍?还战术卧倒?”
耗子也看清了,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战术规避,懂不懂?黑暗环境,不明目标,先找掩体是基本操作!条件反射,条件反射。”
我懒得理他,注意力全被那件雨衣吸引了。
这不是江龙那伙人的东西。
他们的装备,顶了天也就是解放鞋配劳动布工作服。
这件雨衣是进口货,材质很厚实,接缝处还有防水压胶,安全帽也是那种德式m35造型的工程盔,国内市场上根本见不着。
水生蹲下身,捡起雨衣,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有血腥味。”他指着雨衣的袖口内侧,“还有这个。”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袖口的标签上,印着一排模糊的假名。
日本人!
就在这时,我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我挪开脚,用手电一照,是一支金属注射器,针头已经弯了,管子里还有小半管淡黄色的液体。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我刚想弯腰去捡,水生一把拉住了我。
“别动。”他死死盯着我们脚下的地面,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我们脚下的地面,跟刚才走过的路完全不一样。
不是泥地,也不是岩石,而是一层……或者说一整块巨大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地板”。
这“地板”呈暗灰色,表面布满了蜂巢一样细密的网格纹路,踩上去有一种冰冷的坚硬感。
我们刚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件“卧倒雨衣”上,根本没注意到脚下的异常。
“这他妈是……”耗子也发现了,声音都哆嗦了,“这山肚子里,怎么会铺了这么大一块铁板?”
“这不是铁板。”我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声音沉闷得吓人。
我用指甲刮了一下表面,入手的感觉坚硬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弹性”,根本不是任何我所知的金属或者合金。
我下意识地用手电往下照了照,金属地板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到任何缝隙。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耗子脚下传来。
我们三个的神经瞬间绷紧,像三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手电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了耗子脚上。
耗子高举双手,“不是我干的!”
只见耗子脚边的一块网格地板,边缘处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紧接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开始变得密集,那道裂痕像蛛网一样,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
“跑!”
水生吼了一声,拽着耗子的后领子就往回拖。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掉头就跑。
可已经晚了。
我们脚下那块巨大的金属地板,突然猛地一震,下面好像发生了爆炸一样。
我整个人被颠得飞了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手电筒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乱的光弧,最后“咣当”一声掉进远处的黑暗里。
整个溶洞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和纯粹的黑暗。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和耗子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心脏擂鼓一样“咚咚咚”的狂跳。
“水……水生?”我颤声喊道。
“耗子?”
没人回答。
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产生了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回音。
“水生!耗子!你们他妈的回句话!”我急了,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摸索着,试图找到刚才掉落的手电。
黑暗里,我摸到了一只手。
冰凉,僵硬。
我心里一喜,以为是水生或者耗子,“你没事吧?”
那只手,没有回应。
我抓着那只手,继续往上摸,摸到了手腕,手臂……然后,我摸到了一截湿漉漉的,像是被啃断的骨头茬子。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江水的腥气,猛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操!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闪电般地缩回手,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是……这是我刚才在黑暗里摸到的那只手,是从哪儿来的?
就在我快要被恐惧逼疯的时候,一束光,突然从不远处亮起。
是耗子。
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他的战术手电,光线虽然不强,但足以驱散一小片黑暗。
“哥!你没事吧!”耗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光线下,我看到他和我一样,摔得七荤八素,但人没大事。
水生也从另一边爬了起来,他晃了晃脑袋,显然也摔得不轻。
我们都没事。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刚才抓着那截断手产生的幻觉般的恐惧感,也消散了不少。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耗子举着手电,在四周乱晃,“定向爆破?还是结构自毁?”
“不是。”水生站起身,走到我们刚才站立的那片金属地板前,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我和耗子也凑了过去。
借着手电光,我们看到,那片巨大的金属地板,中央部分……塌陷了,不,应该说是爆开了。
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黑洞,出现在我们面前。
黑洞深不见底,边缘处是断裂的金属截面,闪着森然的寒光。
我们刚才,就是站在这玩意的上面。
“哥,你看那是什么?”耗子突然把光束对准了那个黑洞的边缘。
我顺着他的光看过去,只见在黑洞边缘一处断裂的金属板上,挂着半截破碎的……尸体。
他是被这突然炸裂的“地板”给活活撕成了碎片!
而我刚才在黑暗中摸到的那只断手……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墙差点吐出来。
“走……赶紧走……”我声音发抖,现在我只想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什么债务,什么横财,都他妈见鬼去吧,老子要回家!
我们三个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沿着来时的路,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
可就在我们即将跑出这个溶洞,回到那条狭窄通道的时候,通道的入口处,突然出现了几道手电光柱!
光柱后面,是几个人影。
“止まれ!动くな!”(站住!不许动!)
一声冰冷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命令,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杀人陷阱,后面是装备精良的鬼子猛男。
我们这支草台班子,前有狼后有虎,被死死堵在了中间。
耗子手里的手电还在忠实地记录着,光束里,那几个高大的身影正端着枪,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灯光照在他们脸上,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北海道寒流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我苦笑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水生和耗子。
水生抽出潜水匕首横在胸前,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孤狼。
耗子则是一脸的悲壮,他收起手电揣进怀里,反手从背后抽出了那把短柄工兵铲,紧紧握在手里。
“哥,”他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对我说,“我那颗哑弹是排不了了……”
看来,铁棺材里睡大觉这事儿,今晚是跑不掉了。
就是不知道,是睡单间,还是大通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