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邀约帖子送到延禧宫时，安陵容正在绣架前发呆。
“安小主，陆贵妃娘娘派人来，邀您明日午时去永和宫品茶。”宝鹃捧着烫金帖子进来，声音里掩不住的惊喜。
安陵容手中的绣花针“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起身，接过帖子时手指微微发抖。素白笺纸上寥寥数语，字迹清隽如松：
「安妹妹：
今得雪顶含翠，特邀明日未时共品。
陆祁」
就这么简单一行字，安陵容却读了又读，仿佛要从中抠出什么隐藏的深意。陆贵妃为何突然邀她品茶？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用意？那日在御花园，她明明看见陆贵妃对夏冬春也那般温柔…
“小主，您脸色怎么这么白？”宝鹃担忧地问。
安陵容回神，强自镇定：“去…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衣裳找出来，再问问有没有新鲜的桂花油…”
这一夜，安陵容辗转难眠。枕边放着那个绣了半个月的桂花香囊——淡金色的缎面上绣着簇簇桂花，里头填着她亲手采摘晾干的桂花，还有一首她偷偷写下的诗：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宫开。」
这诗原是咏桂花的，可每当她读着“广寒香一点”，眼前浮现的总是陆祁那日为她簪发时，袖间飘来的冷香。
“太僭越了…”安陵容把脸埋进被子里。一个小答应，怎敢对贵妃娘娘存这等心思？可…
天蒙蒙亮，安陵容就起了。她沐浴更衣，用桂花油细细梳通长发，挽了个简单大方的发髻，特意簪上陆祁给的那支白玉兰簪子。宝鹃为她上妆时，她三番五次叫停：
“胭脂太重了…”“眉画得太浓…”“这口脂颜色太艳…”
最后只薄薄施了一层粉，点了淡色口脂。镜中人清丽脱俗，倒真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意味。
“小主真好看。”宝鹃赞叹，“贵妃娘娘见了定会喜欢。”
安陵容脸一热，又检查了一遍香囊，这才小心翼翼地揣进袖中。
前往永和宫的路上，安陵容心跳如擂鼓。路过御花园时，她忍不住停下，摘了朵小小的桂花别在衣襟上。
“希望…娘娘喜欢这个味道。”她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香囊。
永和宫门前，两个守门宫女见了她齐齐行礼：“安小主来了，娘娘正等着呢。”
安陵容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迈过门槛时差点绊倒。永和宫内陈设典雅，不似华妃宫中的富丽堂皇，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品味。正厅中央摆着张紫檀木茶桌，陆祁正亲手摆弄一套青玉茶具。
“安妹妹来了。”陆祁抬头，唇角微扬。
安陵容慌忙行礼，声音细如蚊蚋：“参见贵妃娘娘…”
“不必多礼。”陆祁起身相迎，伸手虚扶了一下，“来，坐我身边。”
离得近了，安陵容闻到陆祁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混合着茶香，让她一时恍惚。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陆祁指定的位置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像个初入学堂的孩子。
陆祁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银竹的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白玉簪，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亲近。她亲手为安陵容斟了杯茶：“尝尝，这是福建新贡的雪顶含翠。”
安陵容双手接过茶盏，生怕洒出一滴。茶汤清亮，香气扑鼻，她小啜一口，顿觉唇齿留香。
“好茶…”她由衷赞叹。
陆祁微笑：“安妹妹懂茶？”
“不、不懂。”安陵容慌忙摇头，“只是觉得…这茶像娘娘一样…”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是什么蠢话！陆祁定会觉得她阿谀奉承。她急得眼眶发热，却听陆祁轻笑出声：
“像我一样？怎么说？”
安陵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清而不淡…香而不艳…回味悠长…”
陆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安妹妹好灵的舌头。”
被夸奖的安陵容耳尖通红，正不知如何接话，忽听门外宫女通报：
“娘娘，夏常在求见。”
安陵容身子一僵，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夏冬春？她来做什么？
陆祁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夏冬春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锦盒：“贵妃娘娘！妾身特来谢娘娘救命之恩！”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袭桃红色旗装衬得面色红润，哪还有半点上午被吓破胆的样子。见到安陵容也在，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敷衍道：“安答应也在啊。”
安陵容勉强行礼，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她看着夏冬春亲热地凑到陆祁身边，献宝似的打开锦盒：
“这是家父从江南带来的珍珠粉，最是养颜。娘娘用了一定更加光彩照人！”
陆祁接过锦盒，客气地道了谢。夏冬春得寸进尺，竟挨着陆祁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家常来，完全把安陵容晾在一边。
安陵容低着头，胸口闷得发疼。袖中的香囊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夏冬春送的珍珠粉多贵重啊，她这个寒酸的香囊怎么拿得出手？
“…若不是娘娘指点，妾身真要命丧黄泉了。”夏冬春说着竟抹起眼泪，“娘娘的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
陆祁递过帕子，温声安慰：“夏妹妹言重了。日后谨言慎行便是。”
安陵容听着两人一来一往，如坐针毡。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努力忍住眼眶的酸涩。果然…陆贵妃对谁都这般温柔。她算什么呢？不过是众多受恩惠的小答应中的一个罢了…
“安妹妹？”
陆祁的声音突然传来，安陵容猛地抬头，发现夏冬春已经告退，而陆祁正关切地望着她。
“啊…娘娘…”她慌忙起身，“妾身也该告退了…”
“急什么？”陆祁挑眉，“茶才喝了一半。”
安陵容只好又坐下，却再不敢抬头。她感觉到陆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越发如芒在背。
“安妹妹今日打扮得真好看。”陆祁忽然道，“这支玉簪很衬你。”
安陵容心头一颤——这簪子明明是陆祁送的！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恩吗？
“多、多谢娘娘赏赐…”她声音发颤。
陆祁似乎叹了口气，忽然伸手轻触她的衣袖：“这是什么？”
安陵容这才发现，袖中的香囊不知何时露出了一角。她慌得想藏回去，却已经来不及——陆祁轻轻一拉，香囊便落在了那双戴着鎏金护甲的手中。
“妾身…妾身…”安陵容急得语无伦次，“只是拙作…娘娘若不喜欢…”
陆祁没有回答，只是细细端详着香囊。金线绣的桂花栩栩如生，针脚细密整齐，看得出花了多少心思。她轻轻一嗅，桂花的甜香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里头放了什么？”陆祁问。
安陵容声音几乎听不见：“干桂花…还有…”还有那首见不得人的诗。
陆祁指尖轻挑，从香囊中取出一张折叠精巧的纸笺。安陵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要被发现了！她那点龌龊心思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陆祁只是展开纸笺扫了一眼，便重新折好放回香囊，脸上看不出喜怒。
“绣工很好。”陆祁最终评价道，“本宫很喜欢。”
安陵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不嫌弃？”
陆祁忽然将香囊系在了自己腰间：“为何要嫌弃？”她低头轻嗅，“这香味很特别，像是专为本宫调的。”
安陵容呆住了。陆贵妃不仅收下了她的香囊，还…还戴上了？那首诗她看到了吗？看懂了没有？
“安妹妹手真巧。”陆祁的声音柔和下来，“本宫很久没收到这么用心的礼物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安陵容的心防。她抬起头，眼中盈满泪水，却见陆祁正含笑望着她，目光温柔得能将人融化。
“娘娘…”她哽咽着，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陆祁忽然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傻孩子，哭什么？”指尖的温度让安陵容浑身一颤，“以后没事常来永和宫坐坐”
安陵容拼命点头，生怕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这一刻，她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迎着阳光，茁壮生长。
窗外秋风拂过，送来阵阵桂花香。陆祁腰间的香囊轻轻晃动，那首藏着心事的小诗安静地躺在里面，如同安陵容此刻满溢的心意，终于有了安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