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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县的七月,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锅倒扣在头顶。天还没亮透,空气就已经闷热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蝉鸣尚未开始,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在空气中震颤,预示着这将是一个能把人烤化的酷暑天。

鲁智深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身下的草席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不透气的塑料布。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是因为闹钟(家里没有),而是源于一种刻入骨髓的生物钟和巨大的压力。枕巾湿了一大片,冰凉地贴着脸颊。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老旧木床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呻吟,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还好,只有父亲鲁长海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声隐约传来。

他摸索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一丝凉意从脚底窜上,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燥热。他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再一次——几乎是神经质地——检查那个用透明文件袋装好的“考试袋”。指尖颤抖着滑过每一件物品:准考证上自己的照片显得有些呆滞,身份证的边缘有些磨损,2b铅笔的笔尖削得尖锐整齐,黑色签字笔的墨囊是满的,橡皮擦得干干净净,尺子笔直无痕……每一样东西都被他反复摩挲、确认,仿佛它们是通往未知彼岸的唯一船票,容不得半点闪失。这些文具,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半年零花钱,跟着班主任李老师去县城文具店精挑细选买来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汗水的咸涩。

“智深,起来了?” 父亲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柴火燃烧特有的噼啪爆裂声,像某种沉闷的鼓点。

“嗯,爸,睡不着了。” 鲁智深应了一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起了毛边的蓝衬衫。这是去年春节姑姑送的礼物,他平时舍不得穿,特意留到今天,希望它能带来一点好运。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灶房里,热气蒸腾。父亲鲁长海佝偻着背,正往土灶膛里添着干柴,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黝黑憔悴的脸庞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母亲钱桂花系着那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围裙,背对着他,在案板前飞快地切着葱花,刀起刀落,发出急促而规律的“笃笃”声。灶台上那口大铁锅里,五个圆滚滚的鸡蛋在翻滚的沸水中沉浮,白色的水汽弥漫开来,混合着柴火的烟火气和葱花的清香,构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家”的味道。五个鸡蛋,是母亲朴素的祈愿——“五子登科”。

“先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钱桂花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昨晚特意去村口王婶家,用半篮子新摘的豆角换了半斤白面,今早要给儿子烙几张香喷喷的葱花饼。

鲁智深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冰凉的井水从木桶里舀出,泼在脸上,激得他浑身一颤,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水珠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滚落,打湿了衣领。他抬起头,望着东方天际那抹挣扎着透出的鱼肚白,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和泥土腥气的空气。院子里,父亲养的那只芦花鸡正悠闲地踱步,偶尔“咯咯”叫两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响亮,像是在为他这个即将出征的战士擂鼓助威。

回到屋里,他再次拿起那个考试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袋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

饭桌摆在堂屋中央,光线还有些昏暗。桌上摆着一盘刚出锅、金黄喷香的葱花饼,边缘微微焦脆,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和葱香;五个剥好的白煮蛋,圆润光滑,静静地躺在小碟子里;还有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稀粥。鲁智深的目光扫过父母面前——只有一小碟腌得发黑的咸菜疙瘩和两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米汤。他的喉咙瞬间哽住了。

“快吃,趁热。” 钱桂花把最大、最厚实的一张饼推到儿子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殷切的期盼和深藏的忧虑,“我特意多放了油,香着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考试。”

鲁长海没有立刻坐下,他扶着桌沿,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褪色蓝布仔细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开启一件稀世珍宝。里面躺着一支老旧的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镀金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暗沉的铜色,笔身有几道深深的划痕,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 鲁长海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他当年就是用这支笔,考上了师范学校,当了教书先生……今天,爸给你灌好了墨水。” 他将钢笔轻轻放在儿子手边,冰凉的金属触感让鲁智深心头一颤。那支笔,承载着两代人的期望,沉甸甸的。

钱桂花也走进里屋,拿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包。她打开手帕,里面是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叠成三角形的黄色平安符,散发着淡淡的香火味。“这是我去镇上娘娘庙求的,你贴身带着,保佑你顺顺利利。” 她顿了顿,将平安符塞进儿子衬衫口袋,又把手帕里两张皱巴巴、带着体温的十元钱塞进他裤兜,“万一中午要在镇上吃饭,别饿着自己,买点好的吃。” 她的手指粗糙,动作却无比轻柔。

鲁智深低下头,用力扒了几口稀饭,滚烫的粥水混着咸涩的泪水滑入喉咙。葱花饼的香气和鸡蛋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这顿简单至极的早餐,却成了他记忆中最温暖、最沉重的一餐。

“我走了。” 他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书包,将考试袋小心翼翼地挂在胸前,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准考证上的照片正对着他,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此行的意义。

钱桂花追到院门口,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花白的鬓角上。她突然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微微颤抖着,掌心滚烫而粗糙:“智深……”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儿子的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不管考得怎么样……你都是妈的好儿子!记住了吗?”

鲁智深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挣脱母亲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踏上村路,生怕再停留一秒,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

通往镇上的乡间小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露珠打湿了他的布鞋鞋面,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他刻意放慢脚步,想把这最后的、熟悉的乡土气息刻进脑海。路边的稻田里,秧苗青翠,早起的农人已经弯腰在劳作,见到他,都直起身子,露出朴实的笑容:

“智深,去考试啊?加把劲!”

“鲁家小子,好好考!给咱村争光!”

“考上了记得回来看看!”

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祝福,像一股暖流注入心田。转过一个长满野草的弯道,同村的李小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推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额头上全是汗珠:“嘿!等等我!昨晚那套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折腾我到后半夜,差点睡过头!”

两人并肩走着,聊着最后复习的难点,互相考了几个容易混淆的英语单词,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心头的紧张。路过村口王婶开的小卖部时,王婶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们每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拿着!这天儿热的!别中暑了!我儿子去年也高考,知道你们不容易!好好考!”

越靠近镇上,路上的行人车辆越多,空气也越发燥热。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骑着崭新山地车飞驰而过的,车铃清脆;有坐在父亲驾驶的旧三轮车后斗里,还在紧张翻看笔记的;也有几个女生撑着遮阳伞,低声讨论着可能的作文题目……太阳渐渐升高,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鲁智深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汗水顺着脊椎沟壑蜿蜒而下,带来一阵阵痒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考试袋,确认那硬硬的触感还在,才稍稍安心。

终于,镇中学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校门口早已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家长们顶着烈日,或站或蹲,脸上写满焦虑和期盼;考生们排着蜿蜒的长队,神情各异,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还在抓紧最后时间翻看资料。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防晒霜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校门上方悬挂着醒目的红色横幅:“沉着冷静,诚信应考”。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神情严肃,手持金属探测仪,正逐个仔细检查准考证,核对身份。

“请出示准考证!身份证!” 一个声音洪亮的保安拦住了鲁智深。他深吸一口气,递上证件。保安仔细核对照片和他本人,又用探测仪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发出“嘀嘀”的轻响。

“进去吧!加油!” 保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进校门,一位戴着眼镜、面容和蔼的女老师递给他一小瓶藿香正气水:“拿着,预防中暑。天气太热了,不舒服及时报告监考老师。加油!” 她微笑着鼓励道。

鲁智深道了谢,握紧那冰凉的小玻璃瓶,手心却全是汗。他按照指示牌找到自己的考场——初三(2)班教室。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粉笔灰、旧木头和汗水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几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的热风如同蒸笼里的蒸汽。课桌上贴着印有准考证号的纸条,他弯下腰,凑近了仔细核对了好几遍,才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木质的课桌桌面坑洼不平,带着岁月的痕迹。

监考老师是两位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男老师用清晰而刻板的声音宣读完冗长的考场纪律和注意事项,每一个字都敲在考生紧绷的神经上。试卷袋被拆封,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当数学试卷终于传到鲁智深手中时,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冰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快速浏览了一遍整张试卷。题目映入眼帘,有几道大题的结构和解题思路异常熟悉,正是他在最后几次模拟考中反复演练过的类型!一股微弱的信心如同火苗般在心底燃起。

他拿起爷爷留下的那支英雄钢笔,笔身冰凉,带着历史的厚重感。但手心全是汗,他赶紧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生怕滑脱。拔开笔帽,露出暗金色的笔尖。第一道选择题是关于三角函数的,他凝神静气,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很快得出答案,然后在答题卡上对应位置,用2b铅笔涂下一个饱满而坚定的黑点。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教室里的温度持续攀升,如同一个巨大的桑拿房。汗水不断从额头、鬓角渗出,汇聚成珠,沿着眉骨滑落。一滴汗珠“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试卷的空白处,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鲁智深心头一紧,连忙用袖子小心翼翼地吸干,生怕污损了卷面。做到最后一道立体几何大题时,他卡住了。复杂的图形和条件让他一时找不到突破口,心开始往下沉。就在这时,班主任李老师考前叮嘱的话在耳边响起:“遇到难题,别死磕!先跳过去,把能拿的分都稳稳拿到手!” 他果断放下这道题,回头检查前面的选择和填空。

交卷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如同战场上的收兵号角。鲁智深刚好完成最后一道大题的验算,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刺眼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校门口早已被焦急等待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有人高举着遮阳伞,有人提着保温桶,目光在涌出的人流中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孩子。

鲁智深避开拥挤的人群,走到操场边一棵枝叶还算茂盛的梧桐树下,找了块树荫坐下。他从书包里掏出母亲用手帕包着的鸡蛋。鸡蛋已经凉透了,蛋白有些发硬,但他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能从中咀嚼出母亲深沉的关爱和滚烫的期望。

…………

两天的高考,如同两场激烈的战役,在酷暑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转瞬即逝。每一场考试,鲁智深都调动起全部的精力和智慧,在题海中奋力搏杀。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出奇地好,思路清晰,下笔沉稳,许多题目解答起来都带着一种难得的笃定感。

最后一科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鲁智深放下笔,看着监考老师收走试卷,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虚感。那些曾经倒背如流的单词、公式,那些在煤油灯下熬过的漫漫长夜,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演算纸……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声铃声,成为了不可逆转的过去。他随着人流走出考场,站在校门口,看着身边同学们或欢呼雀跃、或垂头丧气、或表情茫然的脸庞,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腾。

回到家,父母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急切地追问考得如何。父亲只是默默接过他的书包,母亲则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比平时丰盛得多,甚至破天荒地出现了一条清蒸的鲤鱼,鱼身上淋着亮晶晶的酱油和葱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鲤鱼跳龙门”,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深的期盼。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高考本身更加煎熬。白天,鲁智深跟着父亲下地,顶着烈日锄草、浇水,试图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内心的焦灼。夜晚,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窗外蟋蟀的鸣叫都显得格外聒噪。有时,他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梦见答题卡涂错了位置,梦见作文跑题,梦见准考证丢失……每一个噩梦都让他心有余悸。

三天后,查分的日子终于到了。天还没亮,鲁智深就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心急火燎地赶往县城。坑洼不平的土路在晨曦中泛着灰白,他骑得飞快,有几次车轮碾过碎石,车身剧烈颠簸,差点将他甩出去,但他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县一中的校门口早已人头攒动,如同赶集一般。电子大屏幕上,猩红的数字无情地滚动着今年的录取分数线:理科一本线:556分;二本线:512分……

“听说了吗?今年县里的理科状元考了642分!太牛了!”

“真的假的?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啊!你呢?你考了多少?”

“唉,别提了,刚过二本线……”

各种议论声、惊叹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鲁智深无心参与,他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奋力挤过人群,朝着教学楼里临时设置的成绩查询点奔去。走廊里也排起了长队,空气闷热而浑浊,弥漫着汗味和紧张的气息。他排在队伍里,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轮到他了。他走到那台闪烁着幽光的电脑前,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几乎无法准确地敲击键盘。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准考证号。屏幕闪烁了一下,光标跳动,然后——586!三个鲜红的数字如同烙铁般猛地撞入他的眼帘!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手指僵硬地悬在键盘上方,足足愣了好几秒。然后,他像疯了一样,用力按下了刷新键!屏幕再次闪烁——586!再按!还是586!他反复刷新了三次,直到确认那三个数字如同磐石般稳稳地定格在屏幕上,才敢相信这不是幻觉!

“同……同学,你……你考了多少分?”身后一个戴着厚厚眼镜、脸色苍白的男生怯生生地问,声音带着颤抖。

“586。”鲁智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哇!586?!比一本线高了整整30分啊!”男生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惊叹,“太厉害了!你肯定是咱们学校前几名!稳上重点大学了!”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羡慕、惊讶、探究的眼神纷纷聚焦在鲁智深身上。但他浑然不觉,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冲出人群,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校门口那个绿色的公用电话亭。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村委会的号码(家里没有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长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狂跳的心脏上。

“喂?钱塘村村委会。”是村支书老刘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

“刘叔!刘叔!是我!智深!”鲁智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麻烦您!麻烦您快叫我妈来接电话!快!”

等待的几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鲁智深紧紧攥着听筒,指节发白,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在电话亭肮脏的地面上。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终于,听筒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母亲钱桂花那带着喘息、无比熟悉的声音:“智深?智深?!怎么样?成绩……成绩出来了吗?”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几乎变了调。

“妈!”鲁智深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无法抑制的狂喜,“586!妈!我考了586分!超过一本线30分!妈!我考上了!我能上好大学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听筒里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哽咽:“好……好……好孩子……妈……妈就知道……妈就知道你能行……我儿子……我儿子有出息了……呜呜呜……”

听着母亲那混杂着狂喜、辛酸和巨大释然的哭声,鲁智深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握着听筒,仿佛握着母亲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

挂断电话,鲁智深推开电话亭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站在了县城喧闹的十字路口。阳光刺眼,车水马龙。卖冰棍的小贩推着自行车,用沙哑的嗓子吆喝着;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留下一串刺耳的音乐声;公交车喷着黑烟,笨重地停靠在站台边,吞吐着行色匆匆的乘客……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又那么鲜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他知道,这个分数,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通往省城、通往重点大学、通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世界的大门。

但此刻,他心中最强烈的渴望,不是去憧憬那未知的未来,而是立刻回家!回到那个低矮的土坯房,回到父母身边!他要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血汗没有白流!他们的脊梁没有被压垮!他们的儿子,终于没有辜负那沉甸甸的爱与期望!他要用这个分数,告诉父母,他们的苦难,即将开出希望的花!

他跨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奋力蹬去。回村的路上,夕阳如火,将他的影子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拉得很长很长。鲁智深骑得很慢,他想好好记住这条路——这条他走了无数次的、通往知识和未来的路。风迎面吹来,带着田野的芬芳,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却吹不散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激与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高考的结束,并非终点,而是一个崭新、更广阔征程的起点。前方的路或许依然漫长而崎岖,但他已经准备好了。带着父母的期望,带着自己的梦想,带着那支承载着祖辈荣光的旧钢笔,他将以更加坚定的步伐,走向那个被586分照亮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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