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道尊仿佛未曾察觉项易那几乎要崩溃的情绪,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却依旧选择说出那最后,也是最关键、最残酷的一点:
“其三,亦是最终的试炼,关乎你自身,亦关乎此行成败。”他的目光,如同两盏指引通往深渊道路的冥灯,照向项易,“即便你侥幸穿过那危机四伏、九死一生的门户,踏足禁山之地。禁山之内,祖师一丝不灭道念长存,其考验因人而异,直指本心,映照道途。对你这等万载难遇的混沌道基,祖师道念是认可赐缘,是无情磨砺,还是……视为必须清除的异端,降下抹杀之劫……无人可知,无人可测。”
“那半部《混沌真解》,”他加重了语气,“更非寻常死物典籍,乃大道显化,规则凝聚,有其自身灵性。需以你自身最本源的混沌道韵与之共鸣,达到某种玄之又玄、不可言说的契合,方能引动其显化真容。若你道心有一丝杂质,意志有一瞬动摇,或你之混沌,与祖师所留真解并非同源共流……轻则道基受损,前路断绝,永无寸进。重则……引发禁山全力镇压,真灵溃散,永世沉沦于祖师无上道威之下,连……轮回之机,亦将彻底剥夺。”
三重代价,一重比一重凶险,一重比一重绝望。
第一重,是针对项易肉身与神魂的生死劫,是看得见的刀山火海。
第二重,是针对青冥道尊道途与性命的存在之劫,是师尊以自身为祭品的献祭。
第三重,是针对项易道心与道途的终极试炼,悬于那渺茫难测、威严无上的祖师意志之下,是真正的听天由命,却又必须人定胜天。
这已非简单的赌博,这是一场疯狂的、以自身和师尊的一切为赌注,向那未知而威严的祖师祈求一丝微光的……豪赌。不,这甚至不能称之为赌,这是一场惨烈的、向死而生的献祭。
项易低下了头。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纹交错,复杂而神秘,仿佛与他周身自行流转的气流,与这崖下无尽幽暗的吞噬之意,与那高悬于九天之上、冷漠注视众生的牧守之眼,都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舍的联系。
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南疆战场上,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笑容憨厚、最终却为了守护身后家园而浴血奋战、马革裹尸的兄弟,有的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模糊面孔……
师尊口中,那些惊才绝艳、却因追寻不同道路而或陨落、或沉眠、或失踪,连痕迹都被刻意抹去的师兄师姐……
炎阳子那看似平和、实则蕴含着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淡漠目光……
宗门内,那些看似客气、实则疏离,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质的排斥与壁垒……
还有眼前,师尊千年孤寂,独守此崖,那落寞而挺拔,仿佛承载了万古悲凉的身影……
以及,那冥冥之中,或许即将到来的、足以倾覆一切的浩劫……
“我……”
话到嘴边,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如同混沌初开时,那劈开永恒黑暗、划定清浊的第一缕光,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所有的迷茫、恐惧、犹豫、愧疚,在这道光的照耀下,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了血色,却有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的玉石般的坚硬与璀璨。那双眼眸,清澈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又深邃得如同包容星海的宇宙,其中燃烧的,是斩断过去、不畏将来、纯粹到极致的道心之光!
“师尊。”
他的声音平稳得出奇,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劈开一切阻碍的绝对力量,在混沌崖永恒的风雷呜咽声中,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开来:“弟子,愿承此代价!”
“规则风暴,时空乱流,无非是混沌未分、天地未判时的常态。弟子之道,始于微末,行于寂灭,何惧更深之混乱,更狂之风暴?此身此魂,便交由混沌洗礼,若能存,则道更坚,若湮灭,亦是无悔。”
他的目光,转向脸色依旧平静,但气息已与整个混沌崖彻底融为一体的青冥道尊,那目光中,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情感——有对师恩如山的感激,有对以命相托的震撼,更有一种超越师徒、近乎于道侣般的沉重承诺。
“师尊道源受损,旧伤复发之危……此恩此情,堪比青莲之高,渊海之深,弟子……无以为报。”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细微的颤抖,但那颤抖之下,是更加坚定的内核。
“若弟子能得一线生机,踏出禁山,必穷尽碧落黄泉,踏遍诸天万界,寻混沌至宝,悟无上大道,助师尊重塑道基,弥补今日损耗,纵使前路万劫加身,弟子亦当与师尊……并肩而立,共抗大劫。此誓,天地共鉴,道心为凭。”
最后,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尚未开启的门户,直视禁山深处,那半部承载了他所有希望的《混沌真解》,周身竟隐隐有混沌气流自主汇聚、欢鸣,眼眸中爆发出足以刺破一切虚妄、照见本源的璀璨神光。那是属于混沌道基拥有者的、源自生命与大道本源的、不容玷污的自信与傲岸。
“至于禁山考验,祖师真解……”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混沌惊雷,炸响在崖顶:
“弟子深信,既承混沌,便当行混沌之事,践混沌之途。此身此道,便是对异端之名最好的回应。若连祖师遗留的道念都无法共鸣,若连自身之道的真伪都无法印证,苟存于世,不过是一具浑噩的行尸走肉,与那牧守者圈养、待宰的羔羊何异?”
“那半部《混沌真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道:“该为弟子指明前路,为此方天地,争那亿万分之一的……逆转之机。”
“此非匹夫之勇,而是……”他深吸一口气,将混沌崖所有的荒莽、寂灭、沉重与希望,一并纳入胸臆,最终化作八个掷地有声、回荡万古的字:
“道——之——所——向——!!!”
“万——死——无——悔——!!!”
“道之所向,万死无悔……”青冥道尊轻轻咀嚼着这八个仿佛用尽项易全部生命与灵魂呐喊出来的字眼,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清晰可见的、复杂的涟漪。那涟漪中,有见证道火传承、星火燎原的欣慰。有回忆往昔峥嵘、血泪交织的沧桑。有千年独守、万古孤寂终见一线曙光的释然。更有对前路那滔天巨浪、无尽险阻的深沉凝望。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项易眼中那纯粹到极致、不容丝毫动摇的道心。他听到了,他听到了项易灵魂深处那与道合真、向死而生的呐喊。
足够了。
千年等待,万古筹谋,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既然你道心已定……”青冥道尊不再有任何犹豫,那悬于指尖的、仿佛由无数宇宙生灭景象凝聚而成的混沌道契,骤然间光芒万丈。
“嗡——!”
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源自大道本源的、规则的震颤。那点暗金色的核心,如同沉睡了万古的混沌之心,开始了剧烈而磅礴的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引动整个混沌崖与之共振。崖体轰鸣,碎石滚落,那翻涌的混沌云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掀起滔天巨浪。
青冥道尊双手急速舞动,结出一个个玄奥古朴、仿佛蕴含开天奥秘的道印,他周身那件朴素的青色道袍无风自鼓,猎猎狂舞,一股浩瀚如星海诞生、深邃如万物归墟的恐怖气息,毫无保留地轰然爆发。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独守荒崖的落魄道人。他是青冥道尊,是屹立于此界巅峰的存在,是执掌混沌、窥探本源的无上大能。
他的气息,与混沌崖融为一体,与脚下的大地脉络相连,更与遥远宗门最核心处、那巍峨接天的祖莲圣境,建立了某种超越空间、超越维度、直指本源的神秘链接。
“以吾青冥之名!”
声如洪钟大吕,震荡法则。
“祭千年道源!”
他指尖的混沌道契光芒炽烈到极致,那暗金之眼彻底睁开,冷漠地注视着虚空。
“契混沌之子!”
一道无形的、磅礴的、纯粹由混沌道韵组成的桥梁,瞬间搭建在青冥道尊与项易之间,将两人的气息、道基、乃至命运短暂地联结为一体。
“开——祖——地——之——门——!!!”
轰隆隆隆——!!!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源自天地法则本源的、沉闷的、令人灵魂都要碎裂的撕裂声。仿佛整个世界的幕布,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整个青莲净世宗,无数灵峰、巍峨殿宇、深邃洞府,皆在这一刻剧烈一震,无数弟子惊骇抬头,长老们面色骤变,纷纷将神念投向混沌崖方向。
混沌崖顶,那枚凝聚了青冥道尊千年道源的混沌道契,化作一道扭曲的、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纯粹由毁灭与混乱构成的灰暗光柱。它并非射向天空,而是如同一条被囚禁了万古、终于挣脱枷锁的混沌古龙,发出无声而暴戾的咆哮,狠狠地、决绝地撞向了项易身前的虚空。
“嗤啦——!!!”
虚空,如同脆弱的绸缎般,被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边缘不断崩灭又重组、闪烁着无数破碎道纹、混乱时空光影与扭曲心魔幻象的恐怖漩涡。漩涡深处,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座被无量混沌气流如众星捧月般环绕、通体散发着苍茫、古老、威严、仿佛是一切起源与终结之地的巨大山脉轮廓。
青莲禁山!
仅仅是其虚影透过门户泄露出的那一丝丝大道威压,便让项易灵魂战栗,识海翻腾,几乎要跪伏下去。但他体内那团混沌原点,却在此时发出了近乎疯狂的、源自本能的欢鸣与极致渴望。它在催促他,进入那里!那里有它需要的东西。
与此同时——
“噗——!”
青冥道尊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一口暗含着细微法则碎片的、触目惊心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在他身前的空中化作点点凄艳的暗红冰晶。他周身那原本如渊如狱、深不可测的恐怖气息,如同雪山崩塌般急剧衰退、萎靡。但他那双结着道印的手,却稳如亘古不移的磐石,没有丝毫颤抖,依旧死死地维持着那道通往禁山的、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溃、将一切吞噬的毁灭之门。
他体内的旧伤,已被彻底引动,道源,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代价,已经开始支付。
“门户将倾!”青冥道尊的声音,直接在项易的心神最深处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急迫,以及一丝……最后的嘱托道:“谨守灵台一点清明,无视万般幻象侵扰,直指禁山核心道韵,能否得见祖师真解,能否踏出你自己的混沌道途……便在今日此举。走——!!!”
项易猛地抬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法则碎片的鲜血、身躯微微晃动却目光依旧深邃如星空、带着无尽期盼与决然的师尊。
千言万语,无尽感激,沉重承诺……一切的一切,皆已多余,唯有深深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下一刻,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身形化作一道燃烧着灰蒙蒙混沌光焰、决绝无比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由混沌道契与师尊千年道源、甚至性命,强行开辟的……通往青莲禁山与未知命运的……毁灭漩涡。
就在项易身影彻底没入那狂暴、混乱、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漩涡门户,漩涡开始剧烈震荡、急速收缩的刹那。
祖莲圣境最深处,那巍峨接天、仿佛支撑着整个大千世界、每一片莲叶都流淌着大道符文、散发着无尽净化与生息道韵的净世青莲本体,其中一瓣近乎透明的、巨大无朋的莲叶,微不可查地、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一圈无声无息、却仿佛能抚平时空褶皱、定住地火水风的玄奥道韵,以那莲叶为中心,悄然荡开,弥漫开来,旋即隐没于圣境无尽的霞光瑞气之中。
宗主大殿深处,正于最深层次定境中推演天机的玄玑道尊,猛然惊醒。双眸豁然睁开,爆射出足以洞穿虚空、照彻九幽的精光。他周身环绕的氤氲紫气为之紊乱,豁然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无尽空间,死死地钉在了混沌崖方向。
他的脸上,首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惊悸?
“混沌道契……引动祖莲本源微澜……青冥,你……你竟为他做到如此地步……那半部《混沌真解》……难道当真预示着什么……浩劫……变数……?”
刑律殿,最幽暗、最冰冷的秘殿之中。
周身缭绕着实质般、如同亿万冤魂哀嚎凝聚的漆黑煞气的铁无极,猛地从巨大的玄冰王座上站起!他周身的煞气骤然沸腾、暴走,将秘殿内稳固无比的空间都灼烧得扭曲、变形,发出嗤嗤的异响。
他面前,那块用以镇守心神、万年不化的极致玄冰,“咔嚓”一声,碎成了漫天齑粉!
“强行撕裂祖地屏障,无视门规,践踏铁律。好,好一个青冥,好一个混沌道尊!”他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此子……此子若真能携《混沌真解》归来……这宗门万年格局……哼。”
丹鼎峰,深入地心万丈的熔岩巨湖之上。
烈阳子盘坐于虚空,正抚摸着脚下那尊吞吐着天地灵火、仿佛能炼化星辰的巨鼎之手,骤然停滞。鼎内那足以焚山煮海的熊熊烈焰,竟为之骤然一黯,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威压。
他眼中精光爆闪,如同两轮小太阳,穿透地壳,望向混沌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凝重,更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混沌道契……以自身道源为祭,引动旧伤……嘿嘿,我这小师弟,看来所图非小,真是下了血本啊。炎阳我徒,看来你日后,绝不会寂寞了。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是越来越深了……有意思,真有意思……”
一道道或震惊、或冰冷、或算计、或复杂难名、或杀机凛然的神念与目光,穿越了层层空间,无视了宗门禁制,再次不约而同地,聚焦于那荒寂的、被视为流放之地的混沌崖。聚焦于那个刚刚踏入十死无生之境、承载了无数目光与期待的少年身上。
崖顶,青冥道尊维持着即将溃散的道印,望着那逐渐收缩、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的漩涡门户,感受着体内道源近乎枯竭的虚弱与那旧伤撕裂神魂、焚烧道基般的剧痛,脸上无喜无悲,如同亘古不变的混沌。
唯有那双仿佛能容纳星寂宇宙、看透万古轮回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倒映着漩涡内那无尽的混乱、破碎的法则、扭曲的时空以及……一丝微弱的、却顽强燃烧着的、如同种子般深埋于混沌最深处的……
期待之火。
“种子已播下。”
他轻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消散在罡风之中。
“是于寂灭中绽放,照亮前路,还是被混沌彻底吞噬,万古成空……”
他的目光,仿佛追随着那道决绝的身影,没入了无尽的未知。
“项易……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