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宛如凝固的琥珀一般,在那粘稠而冰冷的忘川幽暗中,晕染出一小片温暖而虚幻的光域。
陈七童那庞大的孽骸之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所托举着,紧紧地贴着那艘不过丈许长的古旧木船。
那木船的船身乌沉沉的,遍布着水痕和时光的刻痕,看上去似乎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它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在这幽冥死水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化为朽木。
而在船尾处,那原本佝偻着身子的蓑衣身影,此刻竟然缓缓地转过头来。。
斗笠下,一张沟壑纵横、惨白如古树皮的老脸。深陷的眼窝中,两点昏黄的光芒静静燃烧,如同那盏悬于船头的青铜古灯,映照着万古的沉寂。没有眼珠,却仿佛能洞穿幽冥,直视灵魂。
然而,陈七童熔岩般的双瞳,所有的惊疑、警惕、劫后余生的茫然,此刻都死死地、凝固般地……聚焦在老者枯槁如鸟爪、随意搭在船篙上的……那根食指!
食指上,一枚灰黑色的指环。
毫不起眼,粗陋古朴,环身被岁月磨砺得光滑圆润,几乎看不出任何纹饰。唯有环身内侧……在青铜灯盏昏黄光线的斜照下……极其艰难地……隐约透出两个……几乎被彻底磨平的……古拙刻痕——
篾……玉……
这两个字仿佛是来自幽冥地府的诅咒一般,带着无尽的寒意和恐惧,直直地钻入陈七童的脑海之中。
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像是被引爆了一颗炸弹,剧烈的轰鸣声在他的耳边炸响,让他的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
嗡——!!!
这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又似九幽之下的恶鬼咆哮,震耳欲聋,让人毛骨悚然。
陈七童的识海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崩溃,他的灵魂仿佛都要被这两个字硬生生地撕裂开来。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这恐怖的力量吞噬的时候,那两个字却如同两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地劈入了他濒临溃散的识海之中!
这两道惊雷所带来的力量,竟然将他从崩溃的边缘硬生生地拽了回来,将他的意识重新凝聚在一起。
而随着这两道惊雷的劈入,陈七童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那是六岁那年的幽冥噩梦!
冰冷刺骨的忘川河水,如同千万根细针一般,刺穿他的皮肤,直刺骨髓。他在这刺骨的河水中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被河水淹没。
绝望的沉溺感如影随形,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将他往死亡的深渊里拖拽。
就在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勾魂之声——那是判官笔在勾画姓名的声音!
那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如同死神的召唤,让他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只枯手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枯手的力量极大,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捞起。
陈七童惊恐地抬起头,想要看看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却发现那只手上戴着一只同样的指环,而那指环上刻着的,正是“篾玉”这两个字!
是他!真的是他!当年那个将他从忘川中救起的……神秘艄公!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狂潮,瞬间淹没了陈七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哑声响,残破的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河水从贯穿伤中汩汩涌出。
老艄公……或者说,篾玉。他那双昏黄的眼窝“看”着陈七童,脸上纵横的沟壑没有任何表情的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那如枯木般干瘪的手指,在船篙上以一种极其轻微的动作,微微地叩了一下。
这一叩,发出的声音异常清脆,宛如一颗石子投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在寂静中激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然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声轻响,却在瞬间引发了一场惊人的变化!
原本笼罩着陈七童那庞大身躯的那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突然间像是被激活了一般,开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它不再仅仅是单纯的托举,而是变得更加精微、更加无可抗拒。这种变化让人难以用言语来准确描述,仿佛是一种超越了常规力量的存在,一种源自宇宙深处的神秘牵引。
陈七童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一轻,那沉重的孽骸下肢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
紧接着,他那庞大的身躯竟然被这股力量牵引着,缓缓地、如同羽毛般轻盈地“飘”离了冰冷的河水。
这一过程异常缓慢,却又显得如此自然,仿佛他的身体与那股力量之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最终,他如同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提起,稳稳地落在了那艘狭小的古旧木船船头的甲板之上。
噗通!
沉重的撞击感让小船微微一沉,但船身依旧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陈七童半跪在船头,他的身体残破不堪,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孽骸下肢那巨大的暗沉骨蹄几乎占据了船头大半空间,其嶙峋的骨刺距离那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青铜古灯仅有咫尺之遥。
陈七童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他的左手紧握着那根彻底沉寂、布满裂痕的“镇狱”骨杖,这根骨杖曾经是他强大力量的象征,但现在却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他的右手骨爪死死地扣住冰冷的船板,似乎在拼命地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他的熔岩双瞳中透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同时还夹杂着深深的困惑。他死死地盯住船尾那佝偻的背影,仿佛想要透过那道身影看到背后隐藏的秘密。
小船依旧悬浮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周围的水流湍急,不时有浪花拍打着船舷。然而,小船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一般,稳稳地停在原地。
篾玉艄公重新转回了头,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宽大的斗笠再次垂下,将他的面容完全遮蔽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他那枯槁的手握着那根同样古旧的船篙,篙尖轻轻地点在幽暗水底一块凸起的巨大骸骨上。随着船篙的触碰,骸骨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便又恢复了平静。
嗒……嗒……嗒……
那声音,就像古老的时钟在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带着一种舒缓而稳定的节奏,仿佛时间在这里变得异常缓慢。这声音在寂静的水面上回荡,似乎在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那声音,又像是一种古老的韵律,带着神秘的力量,让人不禁想起那些古老的祭祀仪式,那些与神灵沟通的时刻。它似乎在召唤着什么,或者是在警告着什么,让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刚才捞起那个身负孽骸的怪物,不过是顺手拂去船头的一点水珠那么简单。然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却在这静谧的水面上引起了一连串的涟漪,就像那怪物的出现一样,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小船,在这诡异的敲击声中,缓缓地动了起来。它的移动方式异常诡异,既不顺流而下,也非逆流而上,而是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态,仿佛完全无视了水流的方向,径直朝着忘川支流更深处、更幽暗的未知缓缓漂去。
随着小船的渐行渐远,那神秘的敲击声也渐渐变得微弱,最终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船速不快,却异常平稳。青铜灯盏昏黄的光芒,如同一个移动的、脆弱的安全区,将粘稠的黑暗与亡魂的低语隔绝在外。
船身四周,汹涌的忘川暗流在触及灯光边缘时,竟如同畏惧般自行绕开,形成一片奇异的平静水域。
陈七童双膝跪地,身体前倾,双手紧握着船舷,仿佛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他的额头紧贴着船头,双眼紧闭,嘴唇微微颤抖着。
冰冷的河水从孽骸下肢的骨甲缝隙中不断渗出,一滴滴地落下,在船板上汇聚成一小滩暗沉的水渍。每一滴水滴落下的声音,都如同重锤一般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腰部的融合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这痛苦如同一道闪电,瞬间传遍他的全身。他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但额头上的冷汗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与那滩水渍混在一起。
在他的体内,熔炉死核的寂灭、血月意志的死寂、暗银血脉的冰冷,以及阿阴最后那丝轮回印记的微弱暖流,这些原本被“镇狱”骨杖强力镇压的力量,在失去了骨杖的束缚后,再次开始狂暴地冲突、撕扯。
这种剧痛就像是无数细小的毒蛇,在他的残躯和意识中肆意游走,啃噬着他仅存的理智和意志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成无数碎片,而他的意识也在这痛苦的折磨下逐渐模糊。
他紧咬着牙关,以至于那原本覆盖着骨鳞的脸颊肌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松口,反而用更大的力气去咬紧牙关,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那股非人的折磨一般。
然而,尽管身体已经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他的熔岩双瞳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船尾那个佝偻的背影。那背影在他的视线中显得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仿佛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谜团,让他无法释怀。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如同一只被困在牢笼中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笼子的栅栏,想要挣脱出来。六岁那年,他曾经救过这个背影的主人,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还是爷爷陈三更付出了某种代价才换来的呢?
如今,在这幽冥绝境中,他们竟然再次相遇。这是一次新的援手,还是另有所图呢?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对于这个神秘的忘川艄公篾玉,他一无所知。
那枚刻着“篾玉”的指环,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仅仅是一个身份标识吗?还是某种特殊的信物?亦或是一种权柄的象征?这些问题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无比的困惑和迷茫。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翻滚、炸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摩擦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对未知的忌惮、以及身体内部撕裂般的痛苦,让他不敢轻易开口。
就在这时——
嗒。
篙尖点在水底骸骨上的敲击声,在这静谧的水面上显得格外清脆,然而就在这声音即将消散之际,它却突兀地停顿了一瞬,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了。
船尾处,那佝偻的背影如同雕塑一般,静静地伫立着,没有丝毫的晃动。尽管他并未回头,但陈七童却能感觉到,那道背影似乎正透过自己,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就在陈七童心生疑惑之时,一个沙哑、干涩、如同两块朽木相互摩擦的声音,极其缓慢地从那背影处传来。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界限,直接回荡在陈七童的识海之中,让他的脑海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陈……三更的……孙子……”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陈七童的心头,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爷爷的名字!这个神秘的人竟然认识爷爷!
那声音继续响起,依旧是那么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然而其中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命……倒是……硬……”
“你……认识……我爷爷?”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传来一般,嘶哑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篾玉艄公静静地站在船头,手中的船篙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清脆的“嗒”。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与那沙哑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默片刻后,篾玉艄公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同样沙哑,却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沧桑感:“纸扎匠……童子……不点睛……”
这几个字如同在念诵一句古老的箴言,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当年……他……用半条命……求我……捞你……一次……”篾玉艄公的声音继续响起,仿佛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角,正是眼前的他和他的爷爷。
半条命?!陈七童如遭雷击!熔岩双瞳剧烈收缩!六岁那年,他被纸马驮入幽冥,落入忘川……原来爷爷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才换来眼前这位神秘艄公的出手相救?
巨大的愧疚与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爷爷重伤……瞎婆重伤……最终都……原来根源在这里!都是为了救他!
“现在……你……” 篾玉艄公的声音依旧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拖着这身……孽骸……又……掉下来了……”
“还……惹上了……上面的……东西……” 他枯槁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向上方……幽冥深处……血月意志与狱卒长所在的方位……轻轻……点了点。
陈七童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月……狱卒长……在这位艄公口中,竟只是“上面的东西”?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谈论几只聒噪的飞虫!
“心灯……未灭……” 篾玉艄公的声音顿了顿,昏黄的眼窝似乎……极其轻微地……掠过陈七童心口那片破碎血肉深处……阿阴印记最后沉寂的位置,“倒是……难得……”
心灯?他指的是慧明师傅帮他点燃、对抗幽冥印记的灵台心灯?还是……阿阴最后守护他的那点翠绿光芒?
陈七童心中的震撼与疑惑已如惊涛骇浪!这位篾玉艄公……似乎……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从六岁落水,到如今身负孽骸,招惹血月……甚至他体内最隐秘的力量状态……
“前……债……已清……”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这次……捞你……是……新债……”
新债?!陈七童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是在这幽冥忘川!他艰难地抬起头,熔岩双瞳死死盯着船尾的背影,嘶声道:“你……要什么?”
篾玉艄公没有立刻回答。
小船依旧在昏黄灯光的笼罩下,平稳地漂向幽暗深处。
四周的忘川之水变得更加粘稠、死寂,水底巨大的骸骨阴影更加密集,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亡魂的低语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带着无尽的哀伤与诱惑。
过了许久,久到陈七童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时——
嗒。
篙尖点落。
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如同从万载寒冰中挤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某种……审视:
“你……腰上……”
“那块……玉……”
陈七童浑身剧震!下意识地,他那扭曲的、覆盖着暗红骨鳞的右臂骨爪……猛地……捂向自己残破腰腹间……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所在!
那里……贴身系着的……正是小阴留下的……那块……形态古朴、气息阴寒死寂的……阴佩!
篾玉艄公……怎么会知道?!他甚至没有回头!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这块玉佩,是小阴留下的唯一遗物,是幽冥路上最后的信物,更是瘸叔口中“阴童子”、“渡劫之引”的谜团核心!它……怎么会引起这位神秘忘川艄公的注意?
就在陈七童惊骇欲绝、心神剧震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共鸣与……刺骨阴寒的……悸动……猛地……从他紧捂的腰腹间……那块冰冷的阴佩深处……传递出来!
这悸动……并非指向陈七童自身……而是……仿佛受到了某种……同源气息的……强烈吸引……直指……船尾!
直指……篾玉艄公……那枯槁手指上……戴着的那枚……灰黑色的……刻着“篾玉”二字的……古朴指环!
阴佩……与篾玉指环……在共鸣?!
陈七童的熔岩双瞳……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死死捂住腰间的玉佩,感受着那冰冷刺骨的悸动,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船尾艄公那根枯槁的手指上!
昏黄的灯光下,篾玉艄公……握着船篙的枯手……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宽大的斗笠下,那两点昏黄的“目光”……仿佛……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陈七童的身上……落在了他紧捂的腰间……
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死寂的忘川河面上荡开微澜:
“原来……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