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大会的喧嚣与绚烂如同潮水般退去,本丸的夜晚重归深邃的宁静。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与草木的清香,交织成一种庆典过后特有的、略带寂寥的气息。悬挂在廊下的纸灯笼散发着温暖而朦胧的光晕,映照着几位仍在烛台切光忠低声指挥下、轻手轻脚收拾着残局的刀剑男士身影。他们的动作带着疲惫,却也透着一种任务完成后的松弛与满足。
然而,在这片逐渐沉静的夜色中,蒂娜却毫无睡意。她独自一人走在熟悉的回廊下,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夜风带着凉意,穿透她单薄的淡紫色浴衣,却无法冷却她心中翻涌的思绪。脚步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不知不觉间,便停在了天守阁旁那扇熟悉的房门前。
家庭教师。
这个突如其来的身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海中激荡起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她将要教导的,是那个眼神锐利、性情骄傲、背负着沉重过往却又与她父亲有着奇妙渊源的少年伯爵——夏尔·凡多姆海恩。而她要踏足的土地,是遥远的、被浓雾与秘密笼罩的伦敦,是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另一份契约扎根的地方,也是她全然陌生的舞台。
她在门外驻足片刻,才轻轻推开房门。室内只点亮了一盏放在床头的、光线柔和的纸灯,昏黄的光线如同薄纱般铺展开来,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床上那人沉睡的轮廓。连日来不惜代价的纯血滋养和灵力温养,终于驱散了那令人心悸的死亡阴影。他的脸色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惨白,而是渐渐恢复了玉石般的温润质感。呼吸平稳而悠长,胸口那道曾被黑暗能量侵蚀的可怖伤口,如今也已愈合大半,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肉痕迹,象征着生的顽强。那股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的、令人不安的黑暗侵蚀气息,总算被彻底净化、消散无踪。
蒂娜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他安静的睡颜上。记忆的封印解除后,再次凝视这张脸,心境已是沧海桑田。那些被强行剥离、尘封在时光深处的过往,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带着斑斓的色彩和尖锐的棱角,一股脑地涌入脑海——初见他时,那双酒红色眼瞳带来的敬畏与好奇;日复一日的陪伴中,逐渐滋生的依赖与信任;情窦初开时,那隐秘而甜蜜的心动与羞涩;月光庭院中,几乎冲破禁忌的指尖相触与悸动;父亲骤然出现时,那雷霆震怒下的恐惧与被迫分离的撕心裂肺……以及此刻,跨越了遗忘的鸿沟,失而复得后,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深沉爱意、无尽心疼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身侧、略显冰凉的手背上,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塞巴斯……”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梦呓般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飘散,“我答应父亲了……很快,我就要去伦敦,成为夏尔·凡多姆海恩的家庭教师了。”
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将这些盘踞在心头、既令人忐忑又隐含期待的纷乱思绪,一一梳理。
“你会感到意外吗?还是会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麻烦?”她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自言自语道,“要同时照看两位……嗯,用你的话说,或许都不算太‘省心’的主人。”
话音未落,她掌心下那只冰凉的手,指尖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蒂娜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立刻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脸上,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如同蝶翼破茧般轻轻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睑,缓缓地、带着些许艰难地掀开。
酒红色的瞳孔,如同珍藏了数百年的陈年波特酒,在昏暗的光线下先是显得有些迷蒙失焦,仿佛还沉溺在悠长的梦境之中。但很快,那抹醉人的红色便凝聚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深邃与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他的目光在房间内短暂巡梭,最终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床边紧握着他手的蒂娜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蒂娜能清晰地看见,在那双熟悉的酒红色眼瞳深处,清晰地倒映出自己写满了担忧、惊喜与些许无措的脸庞。
“……公主殿下?”塞巴斯蒂安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睡而异常沙哑干涩,却依旧顽强地保持着那份独属于他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优雅腔调。这个久违的、带着特定距离感的称呼,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仿佛早已刻入灵魂的本能。他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体,以示礼节,但手臂刚刚用力,便牵动了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处,一阵虚弱感袭来,让他的动作明显一滞。
“别动!”蒂娜几乎是立刻出声制止,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她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重新躺好,“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她连珠炮似的追问着,目光在他脸上和胸口来回扫视,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塞巴斯蒂安顺从地放松了身体,重新陷回柔软的枕褥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用那双酒红色的眼瞳,快速而细致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扫描过她的脸庞。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疲惫,眉宇间萦绕的忧虑,以及那份超越主仆界限的、深切的关怀。“劳您如此挂念,实在令我深感惭愧。”他的声音逐渐恢复了平稳,用词精准而克制,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责备,“看来,这次确实给您增添了相当大的困扰与负担。请您放心,目前感觉尚可,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力量消耗过度,彻底恢复恐怕尚需一些时日。”
他的语调维持着一贯的执事风度,冷静而客观。然而,蒂娜却敏锐地察觉到,在那片沉静的酒红色湖泊深处,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涟漪悄然荡开,那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混杂着确认、释然,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触动。
蒂娜凝视着他,千言万语拥堵在喉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决定先从最现实的问题切入:“塞巴斯,父亲……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关于我们……被遗忘的过去。也关于……即将前往伦敦的安排。”
塞巴斯蒂安的酒红色眼瞳微微敛起,眸光深沉了几分。他的反应并非震惊或意外,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来临。“原来如此。”他缓缓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么,您已经知晓了那些……曾被强制尘封的往事了。”
蒂娜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视线微微模糊。“嗯。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对不起……为我曾经将你遗忘。还有……谢谢你。”谢谢你,即使在我忘却一切、流落异乡时,依旧跨越时空找到我,以你的方式,始终守护在我身边。
塞巴斯蒂安静静地回望着她,酒红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地奔腾、冲撞。那里面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漫长的寻找、刻骨的思念、契约的束缚、守护的决意,以及那份被强行剥离却又深植于灵魂本能的情感。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极轻极淡、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他没有直接回应那份沉重的歉意或是感激,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清晰地说道:“能够再次回到您身边,履行守护您的职责,这本就是契约的必然导向,公主殿下。” 然而,他那只被她握住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用力,回握住她纤细的手指。那坚定而温暖的力道,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清晰地传递着他的确认与承诺——他在这里,他记得,他从未真正离开。
短暂的沉默后,塞巴斯蒂安再次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关于伦敦之行,”他的酒红色眼瞳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如果我所料不差,枢大人是希望您应允,担任夏尔少爷的家庭教师一职。”
“你……早就猜到了?”蒂娜有些愕然。
“这并非难以推测之事。”塞巴斯蒂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那并非明显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基于充分信息分析后、对事态发展尽在掌握的微妙表情,“结合文森特老爷生前多次流露出的、对您学识与智慧的由衷赞赏,以及枢大人一贯重视承诺、行事缜密的风格,得出这个结论,是合乎逻辑的推断。文森特老爷确实曾在私下场合,毫不吝啬地表达过对您早慧的惊叹。而枢大人,向来言出必践。因此,这个决定对您而言,或许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颇为有益的……长远安排,公主殿下。”
“安排?”蒂娜捕捉到他话语中这个意味深长的词。
“是的,安排。”塞巴斯蒂安的酒红色眼瞳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策略,“伦敦不仅是凡多姆海恩伯爵府的所在地,更是无数明暗势力交织、各种秘密潜伏的漩涡中心。在那个舞台上,我将能更有效率地协调并履行两份契约所赋予的职责,确保您与夏尔少爷各自的需求与安全,都能得到最妥善的保障。”他略作停顿,语气转而带上了一种近乎专业性的、审慎的评估,“同时侍奉两位身份尊贵且处境特殊的主人,平衡彼此的利益与事务,预防并化解可能出现的冲突,这无疑是对执事能力极限的考验与提升。坦白说,我对此……抱有相当程度的期待与兴趣。”
他的分析冷静、客观,条理清晰,仿佛在规划一项极具挑战性的重要项目。然而,那句“抱有相当程度的期待与兴趣”,却已然将他内心深处对此事的积极态度表露无遗。
蒂娜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是属于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的、对于达成完美执事工作的极致追求与强大自信,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他似乎……不仅没有将此视为负担,反而将其看作一个能充分展现其价值的、值得全力以赴的“机遇”。
“而且,”塞巴斯蒂安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身体也微微前倾,酒红色的眼瞳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置身于伦敦那样信息汇聚、资源丰富且规则……相对灵活的环境之中,或许能为我们寻找到一些更为有效的‘资源’与‘途径’,用以应对未来可能再度出现的、类似的‘不便’与威胁。”他的措辞依旧保持着谨慎与含蓄,但蒂娜立刻明白,他所指的正是元老院残党、猎人工会,乃至其他可能觊觎纯血力量的潜在敌人。
至此,蒂娜心中豁然开朗。前往伦敦,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对父亲的承诺,照顾故人之子,这更是他们主动选择的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路径。一条能够巧妙平衡双重契约关系,并在此过程中,暗中观察、积蓄力量,以应对未来更多未知挑战的道路。
“我明白了。”蒂娜的脸上,终于绽放出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正释然而又充满力量的微笑,蜜棕色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坚定的火焰,“那么,接下来的伦敦之旅,无论面对什么,都要继续仰仗你了,塞巴斯。无论是作为玖兰蒂娜的执事,还是作为凡多姆海恩伯爵府的执事。”
“谨遵您的意愿,公主殿下。”塞巴斯蒂安优雅地微微颔首,动作间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却丝毫不减其固有的风度与仪态。他那双酒红色的眼瞳中,沉淀着磐石般的沉稳与绝对的专注,“无论前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浓雾,还是潜藏于暗处的危机,履行契约,达成您的期望,始终是我唯一且至高的职责所在。”
双契之路,注定不会平坦,布满了来自两个世界、两种身份的荆棘与未知的挑战。然而,正因为能够彼此理解,并肩同行,这条看似崎岖的道路,便不再令人感到孤独与畏惧。反而,在那弥漫的迷雾之下,透出了新的可能性、成长的契机,以及……一丝唯有他们二人才能心领神会的、隐秘的期待。
窗外的月色愈发皎洁,清冷的光辉如同温柔的流水,悄然漫过窗棂,静静地洒满房间,为床边那双始终交握的手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银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宁静,以及一种对即将开启的新篇章的默默期许。
新的旅程,即将在伦敦那古老而神秘的雾霭之中,缓缓拉开它的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