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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失控的余韵》
(起)
病房里,时间仿佛被调慢了流速,只剩下生命监测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像节拍器一样,标注着寂静的刻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气味,这股味道无孔不入,钻入傅璟深的鼻腔,却奇异地被另一缕极淡的、属于林晚的清浅气息所中和。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挺拔,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他流露出丝毫疲态。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看似无懈可击的躯壳内部,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而无声的海啸。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林晚沉睡的轮廓。她脸色苍白,往日里那双透着坚韧与灵动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纤细的手腕露在纯白色的被子外面,上面缠绕的绷带刺目得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这不是他计划内的情绪。
在他的逻辑体系里,林晚最初是一个“特殊且有趣的观察样本”,随后是“基因计划最适配的合作者”,再后来,是“一份需要履行并可能带来额外收益的契约”的另一方。他精确计算过每一步的接触,预演过无数种对话的场景,甚至连如何展现“合约男友”的关怀,都曾在脑内构建过数据模型。
但所有的模型,所有的计算,都在看到那个废弃仓库监控画面的瞬间,彻底崩盘。
(承)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那几个小时前的片段,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带着金属锈蚀和血腥气的触感。
……屏幕上,林晚被粗鲁地捆绑在椅子上,嘴被胶带封住,她没有像寻常人那样恐惧哭泣,反而是抬着头,眼神清亮锐利,正与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说着什么。傅璟深知道,她是在试图周旋,用她独有的智慧和冷静为自己争取时间。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赞赏,而是一种近乎暴怒的焦灼——她怎么敢?怎么敢在那种情况下,还在试图掌控局面?
……当他带着人破门而入的瞬间,视野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她。她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那细微的变化,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脏最深处某个从未被触及的区域。紧接着,绑匪狗急跳墙,举起铁棍从侧后方狠厉地朝她砸下,他几乎是想也没想,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侧身、格挡、将她完全护在怀里,硬生生用臂膀承受了那沉重的一击。骨头传来的闷痛感此刻仿佛还在隐隐作响。
……在飞驰回市区的车上,她因脱力和后怕而轻微地颤抖,他紧紧抱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衣衫下传递来的、小动物般的惊悸。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试图用自己惯常冰冷的体温去熨帖那份不安。那一刻,什么契约,什么计划,什么逻辑,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一个无比清晰且强烈的念头盘踞在他的意识核心: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这种纯粹由情感驱动、完全摒弃利益权衡的念头,对他而言,陌生得可怕。
“吱呀——”
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打断了傅璟深脑海中翻腾的画面。顾言澈拎着一个公文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床上依旧安睡的林晚,然后才将目光转向傅璟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医生说了,林小姐只是受了惊吓,加上一些皮外伤和轻微脱水,静养几天就没事了。”顾言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片空间的宁静。
傅璟深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视线依旧胶着在林晚脸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脑海。
顾言澈走到他身侧,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语气是他一贯的温和,却字字清晰:“璟深,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了现场,后续的清理和舆论导向都在进行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对方是城西刘老大的手下,因为上次我们截胡的地产项目怀恨在心,想用林小姐给你一个警告。”
这些后续处理,傅璟深在来的路上就已经通过电话做了简短的部署,顾言澈此刻不过是再次确认。他汇报完毕,顿了顿,话锋微微一转:“不过……你这次亲自带队冲进去,是不是太冒险了?这不符合你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说的很委婉,但意思明确。以傅璟深的身份和地位,他有无数种更稳妥、更安全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完全不必像特种兵一样亲临一线,将自己也置于险境。
(转)
傅璟深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顾言澈。他的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那是高度紧张和缺乏睡眠留下的痕迹,但这双眼睛里此刻蕴含的东西,却让与他相识多年的顾言澈都感到一丝陌生。那里面不再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理性,反而掺杂了一些……混乱的,未被完全理解和消化的情绪碎片。
“风格?”傅璟深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显得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言澈,我当时……没有考虑风格。”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顾言澈心中激起千层浪。没有考虑?那个永远将效率、风险和收益比计算到极致的傅璟深,那个做任何决定都如同运行精密程序的傅璟深,竟然会在如此关键的事件上,说出“没有考虑”这四个字?
顾言澈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但他很快将其掩饰下去。他了解傅璟深,更了解他那鲜为人知的“情感认知障碍”。对于常人来说,为在乎的人冲动一次或许寻常,但对于傅璟深而言,这种“非理性”的行为,其背后代表的意义可能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
他看着傅璟深重新将目光投向林晚,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
顾言澈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再追问,只是将手中的公文包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低声道:“公司那边几个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我给你带来了。另外……关于刘老大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
傅璟深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林晚,只是原本略显迷茫和混乱的眼神,在听到“刘老大”三个字时,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病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几度。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右手,轻轻地将林晚露在被子外、缠着绷带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塞回了被子里。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此刻眼神截然相反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做完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后,他才抬起眼,看向顾言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混乱的情绪似乎都被强行压下,重新凝聚成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的力量。
“处理?”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我要的不是处理。”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宣判。
“我要的是……消失。”
(合)
“消失”两个字,如同两颗冰锥,砸在寂静的病房里,带着毋庸置疑的终结意味。
顾言澈心头一震。他太了解傅璟深了。“处理”可能意味着谈判、打压、利益交换,最终达成一个平衡。但“消失”……这代表的是彻底的、不留任何余地和后患的抹除。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商业报复的范畴,带着浓烈的个人情绪色彩。
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安排下去。”
傅璟深不再说话,重新将身体靠回椅背,目光再次落回林晚沉静的睡颜上,仿佛刚才那个下达冷酷命令的人不是他。病房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监测仪规律的声响,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顾言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转身,放轻脚步走向门口,在手触碰到门把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傅璟深的侧影轮廓分明,一半映着光,一半隐在暗处,明明依旧是那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强大无匹的男人,但在此刻,守着病床上沉睡女子的他,身上却莫名地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执拗。
是的,执拗。像一个固执的孩子,守着自己最重要的宝物,不允许任何人再靠近半步。
顾言澈轻轻带上了房门,将一室的寂静还给里面的两个人。
听到门合上的轻微声响,傅璟深一直挺拔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他微微俯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脑海里,顾言澈那句“这不符合你一贯的行事风格”再次回响起来。
不符合风格……
他闭上眼,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解析自己今天这一系列“不符合风格”的行为。风险评估?极高。投入产出比?无法计算。最优解?明明有更安全稳妥的方案。
那么,驱动他做出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断裂,陷入一片混沌的迷雾。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能够被数据模型解释的答案。这种失控的感觉,这种无法用理性掌控自身行为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以及一丝隐秘的不安。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林晚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意味的呓语,眉心也微微蹙了起来。
傅璟深几乎是立刻抬起头,所有的自我剖析和困惑瞬间被抛到脑后,他的全部注意力再次被床上的人所牵引。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猛地顿住。
他凝视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指,再看向她脆弱且毫无防备的睡颜,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从闯进仓库看见她被捆绑的那一刻起,他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就已经全面失控了。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对于这种失控,他此刻内心深处,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这个发现,比任何商业对手的恶意攻击,都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