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苑,听涛阁二楼。
景云岫倚在铺着厚绒软垫的酸枝木榻上,窗外喧嚣的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枚灰玉扣,裂纹深处流转的微光带着一丝灼烫的疲惫。肋下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七星海棠残留的锐痛与脊椎深处永恒的酷刑交织,如同两把钝锯在体内反复拉扯。乌头草的药力勉强压制着翻腾的气血,却无法驱散识海深处那近乎枯竭的撕裂感。
昨夜强行催动墨尘分身震慑百晓生探子,代价沉重。玉扣裂纹如蛛网蔓延,空间之力动荡不稳,连带着她这具残破躯壳也摇摇欲坠。
“姑娘,”宋小蝶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小脸绷得紧紧的,“药熬好了。孙掌柜那边……又派人来催问签名本了,说翰墨轩门口快被挤塌了……”
景云岫接过药碗,浓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她眼睫未抬,只淡淡道:“让他等。”
宋小蝶欲言又止,看着景云岫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景云岫将药碗搁在一旁矮几上,并未饮用。意念沉入玉扣空间。
混沌灰雾翻涌,灰色镜面平台沉寂。玲珑阁虚影轮廓黯淡,飞檐处流转的银光微弱如风中残烛。百草园内,几株乌头草在灰雾滋养下倒是生机盎然,叶片肥厚,药气浓郁。那株萎靡的七星海棠,紫黑花苞依旧紧闭,但色泽似乎比昨夜深了一分,花苞表面那七点星芒般的银光,也凝实了些许。
她的意识虚影悬停在海棠上方,冰冷的目光穿透紧闭的花苞。花苞深处,那滴米粒大小、深紫近黑的粘稠毒露,正缓缓旋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甜腥锐气。昨夜强行萃取的一丝镇痛精华已耗尽,此刻这滴毒露,是剧毒,也是续命的猛药。
精神力丝线如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刺入花苞,缠绕上那滴毒露。剥离!一缕极其精纯、带着强烈麻痹效果的药性精华被抽离出来,裹挟在精神力中,缓缓融入自身经脉。
清凉感瞬间扩散,如同冰水浇熄烈火,暂时抚平了体内肆虐的痛楚。但代价是识海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玉扣裂纹深处银光猛地一黯。
景云岫退出空间,缓缓睁开眼,眼底疲惫更甚。饮鸩止渴。她深知。
“姑娘!”宋青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墨尘公子……墨尘公子的签名本!第一批一百册,已经送到翰墨轩了!孙掌柜说……疯了!全城都疯了!他……他想请您再写一百份……”
景云岫指尖微动。墨尘公子……这个马甲,如今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也是搅动风云的权柄。
“拿纸笔来。”她声音嘶哑。
宋青阳立刻亲自捧来笔墨纸砚。上好的洒金笺铺开,狼毫饱蘸浓墨。
景云岫提笔。意念沉凝。识海中,那点冰核光芒艰难闪烁。墨尘公子清俊孤冷的面容、沉淀着沧桑与疏离的眼眸,瞬间在意识中清晰浮现。笔落!力透纸背!飘逸孤绝的飞白体在纸上游走,正是那熟悉的签名!
一百份!笔笔如刀!精神力如涓涓细流般消耗!当最后一笔落下,景云岫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指尖微微颤抖。
“快送去。”她将笔搁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宋青阳捧着那叠墨迹未干的签名,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匆匆离去。
景云岫靠在软枕上,闭目调息。楼下,“东陵之声”海选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夹杂着丝竹试音、唱腔开嗓、甚至还有几声猴子的尖啸。民心所向,愿力如潮。她能感觉到,一丝丝微弱却温暖的暖流,正从楼下汹涌的人潮中丝丝缕缕地渗入空间,滋养着玲珑阁和百草园,尤其是那株七星海棠。
民心……愿力……这空间,竟以此为食粮?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很好。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惊鸿苑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白日里报名的选手们并未散去,反而聚集在修缮一新的大戏台前,或紧张排练,或兴奋围观。巨大的“聚光镜”高悬台后,几盏特制的油脂灯在滤色水晶片的转换下,投射出变幻莫测的光影,引来阵阵惊叹。
宋青阳拖着疲惫却亢奋的身躯,穿梭在人群中调度指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狂热憧憬。
听涛阁二楼,却是一片死寂。
景云岫盘膝坐在黑暗里,没有点灯。窗外透入的微光勾勒出她单薄如纸的剪影。她掌心紧握玉扣,精神力如同最谨慎的工匠,一丝丝修补着空间裂纹,引导着从人潮中汲取的微弱愿力,温养着那株七星海棠。
花苞深处,那滴紫黑毒露在愿力滋养下,似乎……又凝实了一分?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生机的气息,悄然逸散。
就在这时——
嗡!
玉扣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一股冰冷刺骨的警兆,如同毒蛇吐信,瞬间顺着空间联系窜入识海!
不是来自楼下!是空间深处!静思殿方向!
景云岫猛地睁眼!瞳孔骤缩!意念瞬间沉入!
混沌空间!灰色镜面平台!静思殿那扇巨门之上,玉匾中“静思殿”三个古篆大字,竟再次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到冻结时空的微光!光芒扫过平台!
那本静静躺着的残卷,被这光芒触动,竟……极其轻微地……又翻动了一页?!
枯黄的纸页掀起一角,露出下方一行更加古老、更加晦涩的文字!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洪荒初开的苍茫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瞬间弥漫开来!
景云岫的意识虚影如遭重击!冰核光芒疯狂闪烁!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渺小感与敬畏感,如同冰水浇头!她强行稳住心神,意念死死锁定那翻动的一页!
视线触及那行文字的刹那——
轰——!
眼球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无法形容的剧痛在识海深处轰然炸开!比昨夜更甚!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那古老文字中蕴含的意志碾碎!
“噗——!”
现实密室,景云岫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眼前瞬间猩红一片!尖锐的耳鸣撕裂鼓膜!玉扣在掌心疯狂震颤!裂纹深处那点微弱的银光骤然熄灭!
反噬!更恐怖的反噬!
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腥甜弥漫口腔,残存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强行切断与空间的联系!
意识被粗暴地弹回现实!她瘫倒在榻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的剧痛。冷汗浸透单衣。玉扣冰冷刺骨,裂纹狰狞。
那书……到底是什么?!
“哒、哒、哒……”
一阵沉稳、清晰、带着独特韵律的马蹄声,穿透了楼下喧嚣的丝竹与人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最终停在了惊鸿苑大门外。
景云岫心脏猛地一缩!这马蹄声……
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挪到窗边,指尖挑开一丝窗纱缝隙。
惊鸿苑朱漆大门外,一辆通体玄黑、装饰古朴却透着无形尊贵的马车静静停驻。四名玄衣骑士如同雕塑般拱卫两侧。车辕上,那面小小的、绣着银色蟠龙纹的旗帜,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蟠龙旗!摄政王慕容玄!
他……竟在此时亲临?!
大门缓缓开启。宋青阳带着几个管事,诚惶诚恐地迎了出去,躬身行礼。
玄黑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轻轻掀起。
慕容玄缓步下车。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松。夜色中,他面容轮廓深邃,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带着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绝对威严。他目光淡淡扫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惊鸿苑,最后,似是不经意般,抬眸,精准地投向听涛阁二楼——那扇挑开一丝缝隙的窗户!
目光如电!穿透夜色!直刺而来!
景云岫指尖一颤!窗纱落下!隔绝了那道冰冷锐利的视线!
心脏在残破的胸腔里狂跳!他来做什么?视察?试探?还是……察觉了什么?
楼下,传来宋青阳恭敬而紧张的声音:“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惊鸿苑蓬荜生辉……”
慕容玄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听闻‘东陵之声’海选盛况空前,本王路过,顺道一观。宋班主,不必拘礼。”
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朝着听涛阁方向而来!
景云岫眼神瞬间冰冷如刀!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识海的剧痛,她迅速回到榻上,拉过薄毯盖住身体,闭目调息,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蛰伏的伤兽。
片刻后,脚步声停在门外。
“王爷,景姑娘……她伤势未愈,恐不便见客……”宋青阳的声音带着惶恐。
“无妨。”慕容玄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平淡,“本王只是……看看。”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房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慕容玄缓步走入。玄色衣袍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流动的夜色。他目光如炬,瞬间扫过室内。简陋的陈设,浓重的药味,以及……榻上那个裹在薄毯中、气息微弱、脸色惨白如纸的身影。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张脸毫无血色,唇瓣干裂,眼睫紧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但慕容玄的目光,却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她盖着薄毯的腰腹以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的探究。
他缓步走近,停在榻前三步之外。居高临下。
“景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惊鸿苑昨夜遭袭,本王……来迟了。”
榻上的人影毫无反应,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沉睡。
慕容玄并不在意,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如同鹰隼锁定猎物。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玉扳指。
“你的伤……”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送入景云岫耳中:
“在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