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庭,相较于云州城外的杀声震天、血流成河,这里显得异常“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比前线更加诡谲凶险。
属于灰狼部区域的一顶不起眼的营帐内,油灯如豆,映照着阿古拉凝重的脸庞。他刚刚仔细阅读完由“千面”辗转送回、来自云州城陛下的密信回函。信中对他的果决行动给予了高度肯定,并对后续的双线联动寄予厚望。
精准把握单于不在王庭的千载良机,成功与濒临断绝联系的“啸风”序列重新接上线,这一切的策划与执行,阿古拉居功至伟。可这位潜藏北狄心脏多年、功勋卓着的暗影卫“孤雁”,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唯有沉甸甸的压力与愈发锐利的眼神。
形势,依然严峻到令人窒息。
扎那等人虽暂时脱险,但经巴图一事,必然已处于颉利及其继任监视者更加严密的监控之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陛下虽雄才大略,但远在云州,面对北狄层层封锁,所能提供的直接支援极其有限。眼下,破局的关键,似乎更多地落在了他这根深埋已久的“钉子”身上。
是时候,让这柄藏在北狄心脏的利刃,露出它应有的锋芒了!
但颉利是何等人物?老谋深算,狡诈如狐。他岂会放心将一个潜在的巨大隐患——前政敌咄吉的核心幕僚,留在看似空虚的后方?阿古拉对此心知肚明,从未抱有侥幸。经过这段时间的刻意低调、暗中观察与多渠道的秘密调查,他已经基本摸清了颉利布下的后手。
王庭的定海神针,并非某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而是实实在在的武力!
那支在颉利绝境中助他逆风翻盘、一举击杀咄吉的神秘力量——传说中的“噬月狼骑”,其主力并未随颉利前往云州前线,而是被秘密留在了王庭!这支人数不详、战力恐怖的狼骑,如同阴影中的獠牙,是悬在所有潜在反对者头顶的利剑。
同时,颉利还将他最信任、也是最核心的部落武装——整整一万名最精锐的“金狼卫”,留在了王庭,交由金狼部大长老“兀木赤”全权统辖。
金狼部大长老兀木赤,乃是颉利的叔父,辈分高,威望重,且对颉利忠心不二,是坐镇后方、稳定大局的最佳人选。一万金狼卫精锐,加上神秘莫测的噬月狼骑,这股庞大的军事力量,足以碾压王庭周边任何心怀不轨的部落,确保颉利后院不失,让他能安心在前线征战。
反观阿古拉目前所能直接影响和调动的力量——经过内斗和清洗后元气大伤的灰狼部,即便算上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丁,以及莫度等忠诚于咄吉旧部的军官所能掌控的兵马,满打满算也不过数万人。且装备、士气、训练程度,皆无法与金狼卫和噬月狼骑相提并论。
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就在阿古拉眉头紧锁,反复推演各种可能破局之策时,营帐外传来沉重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寒气涌入,伴随着一个魁梧而烦躁的身影——正是灰狼部目前的军事主官,咄吉生前的副将,莫度。
“军师!你叫我?”莫度瓮声瓮气地说道,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与焦躁。这是阿古拉此前特意吩咐他前来商议要事。
他一屁股坐在阿古拉对面的毡垫上,甚至顾不上礼节,便迫不及待地抱怨道:“军师,你倒是给个准话!咱们到底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手底下的兄弟们怨气越来越大,都快压不住了!颉利老狗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连咄吉单于都……现在更是处处排挤我们灰狼部,分粮草最少,出苦力最多,那些金狼部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刀子!再这样下去,不用等颉利回来收拾我们,咱们自己内部就要炸了!”
莫度性格耿直,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对咄吉极为忠诚。咄吉死后,他将阿古拉视为主心骨,但对目前这种隐忍不发的状态早已忍耐到了极限。
阿古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此时,绝不能急。”
“还不急?!”莫度几乎要跳起来,“再等下去,兄弟们的血性都要被磨光了!大不了,就跟兀木赤那老家伙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就算全军覆没,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愚蠢!”阿古拉猛地一拍面前矮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罕见的厉色,“匹夫之勇!除了白白送死,让亲者痛仇者快,还能有什么结果?!”
莫度被阿古拉突然的爆发震了一下,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但脸上仍是不服。
阿古拉深吸一口气,压下怒其不争的火气,语重心长道:“莫度,你要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逞一时之快,不是杀光颉利和金狼部的人泄愤!我们要做的,是延续咄吉单于未竟的意志,是夺回本该属于我们、属于所有被压迫部落的北狄政权!是为了让灰狼部,让所有追随我们的族人,能真正挺直腰杆活下去!”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莫度:“正因为目标宏大,前路艰险,我们才更要保存实力,隐忍待机!贸然动手,除了将我们这点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根基葬送掉,让苍狼部、沙狐部那些隔岸观火的家伙捡便宜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你明白吗?!”
莫度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颓然道:“那……那难道就这么干等着?等到颉利在云州大胜归来,到时候我们更没有机会了!”
他像是发泄般嘟囔了一句:“哼,说到底,还是南边的汉军太不顶用!要是他们能在前线争点气,把颉利老儿打得屁滚尿流,让他不得不从王庭调兵增援,那咱们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这本是莫度一句不经意的抱怨,充满了对汉军战斗力的鄙夷和对现状的无奈。
然而,这句话听在阿古拉耳中,却如同黑夜中划过的一道刺目闪电!
轰——!
阿古拉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骤然清晰起来!
对呀!
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不是被动等待汉军创造机会,而是……我们可以主动为汉军,也为我们自己,创造这个机会!
他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猛地抓住莫度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莫度!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莫度被军师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茫然道:“我……我说汉军不顶用啊……”
“不!后面那句!”阿古拉急切地追问。
“后面?我说……要是汉军能给颉利足够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从王庭求援调兵,那我们……”
“就是如此!!”阿古拉猛地松开手,兴奋地几乎要手舞足蹈,他在狭小的营帐内快速踱步,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没错!就是让汉军给他压力!不,是我们要让王庭‘相信’,汉军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他迫切需要王庭的支援!”
莫度虽然反应慢些,但此刻也隐隐抓住了什么,他迟疑道:“军师……你的意思是……我们……假传消息?伪造颉利单于的求援命令,骗兀木赤大长老派出援军?”
“正是此计!”阿古拉用力一拍手掌,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前线与王庭通信,虽有固定渠道和密令,但并非毫无漏洞可钻!我手下,恰好有精通模仿笔迹、熟悉狄文格式,并且擅长潜伏渗透的人才!只要谋划得当,伪造一封以假乱真的单于急令,并非不可能!”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越来越快:“一旦兀木赤相信前线吃紧,急需援兵,他必然会从留守王庭的军队中抽调力量!金狼卫和噬月狼骑,是他掌控局面的根本,他绝不会全部派走,但只要派出一部分,哪怕只是几千人,王庭的防卫力量就会出现缺口!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对我们有利的变化!”
他看向莫度,眼神充满了决断:“到那时,王庭内部空虚,守备松懈,才是我们起事的最佳时机!联络那些同样对颉利不满的中小部落,里应外合,一举控制王庭,并非没有可能!”
莫度听完,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眼中的迷茫和烦躁被兴奋和杀意所取代。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灰狼部战旗重新飘扬在王庭上空的场景。
“军师!你说得对!就这么干!”莫度激动地低吼。
“噤声!”阿古拉立刻示意他压低声音,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此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与大局成败,必须慎之又慎!你回去之后,立刻安抚麾下将士,告诉他们,复仇雪耻的日子不远了!但在此之前,务必给本军师夹起尾巴做人,压下所有火气和躁动,绝不能在兀木赤面前露出任何马脚!若有谁胆敢坏事,休怪军法无情!”
“军师放心!”莫度拍着胸脯保证,“我莫度别的不敢说,带兵还是有一套的!我一定把兄弟们都约束好,绝不会坏了军师的大事!”
“好!速去准备!记住,耐心,是我们现在最强大的武器!”阿古拉郑重叮嘱。
莫度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掀开帐帘,如同来时一样,带着风匆匆离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背影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干劲与希望。
帐内重新恢复寂静。阿古拉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粗糙却符合北狄贵族常用的羊皮纸。他深吸一口气,提起一杆狼毫笔,蘸饱了墨。
他需要立刻将这份关乎全局的“惊蛰”计划,详细禀报给云州城内的陛下。这不仅是为了让陛下知晓王庭这边的行动,更是请求陛下在前线予以配合——若能适时加大对北狄大军的攻势,制造出前线确实紧张的态势,将更能取信于王庭的兀木赤大长老,让这出“假传军情”的大戏,演得更加逼真,更加无懈可击!
笔尖在羊皮纸上飞快游走,落下一个个代表着秘密、风险与机遇的字符。帐外,北狄王庭的夜,深沉依旧,唯有呼啸的寒风掠过草原,卷起千堆雪。
不知过了多久,阿古拉将写满密信的羊皮纸小心卷起,以特殊药水封存,装入一根更细、更不起眼的铜管内。
他走到帐边,掀开一角,对着外面无尽的黑暗,发出几声模仿夜枭的、长短不一的奇特鸣叫。
片刻后,一道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来到帐外。
阿古拉将铜管递出,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身影接过铜管,贴身藏好,对着阿古拉微微躬身,随即身形一扭,便如同融化在黑暗中一般,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阿古拉回到帐内,吹熄了油灯,让自己彻底隐没于黑暗。他需要休息,更需要思考,思考计划中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纰漏,思考如何让这场赌上一切的豪赌,赢得最终的胜利。
而在远离王庭营地的某个偏僻角落,一只在北狄冬季常见的、羽毛灰褐的孤雁,似乎被什么惊动,从枯草丛中振翅而起。它在空中略一盘旋,似乎辨别了一下方向,随即双翅一振,坚定不移地朝着南方——云州城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