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公转身,作势欲走。
然而,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猛地又转过身,快步走了回来。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故作神秘和凝重。
他俯下身,凑到莹娘娘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以及被抱着的贺萧逸才能勉强听清的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娘娘千万保重!皇后那边……已经知晓了您喜添龙子之事,据说……很是震怒,凤颜大怒啊!宫里头风言风语,都说……都说似乎是要对您和小皇子不利啊。望莹娘娘您……千万小心提防,早做打算才是!”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贺萧逸明显感到抱着自己的母亲全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冰封!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待在莹娘娘怀中的贺萧逸,虽在别人眼中仅是刚出生的婴儿,但毕竟拥有着成年人的心智。
他自然瞬间就清楚了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所蕴含的致命杀机与无限凶险!
皇后的震怒,“不利”二字,在这深宫之中,往往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自从木公公留下那句如同死亡预告般的话走后,莹娘娘就一直处在一种极度的、无法掩饰的恐慌与绝望之中。
她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
连丫鬟灵儿中午和晚上精心熬煮、特意多放了几粒米的稀粥送来,她都摇了摇头,一口都没有吃下去。
只是抱着贺萧逸,眼神空洞地望着柴房的某一处角落。
贺萧逸经过这憔悴妇人几天来无微不至、倾尽所有的照顾,以及她一举一动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深沉而绝望的母爱所深深感染,早已在心理上完全接受并认定,眼前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就是自己这一世的母亲。
是需要他用生命去守护的亲人。
此刻看到母亲因恐惧而失魂落魄、茶饭不思的模样,贺萧逸是看在眼中,痛在心里,一股无力感与愤怒交织翻腾。
“皇后!还有那个冷漠的皇上!”
他心中暗暗发誓,“日后若我有能力,定不会放过任何迫害我母子之人!尤其是那个所谓的皇后!当然,连那个薄情寡义的皇帝一块惩罚也不介意!若是他对母亲有丝毫怜惜之情,我们母子又怎会沦落至这步田地?既然没有感情,当初又何必……”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阵苦涩的叹息,“唉……那样的话,我还能成功转世到此吗?”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转世与皇帝那一晚的行为并无直接关系,若非此次转机,他或许只会投生到别处寻常人家。
莹娘娘整个晚上都没有入睡。
一直紧紧抱着贺萧逸,身体不住地轻微颤抖,口中反复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绝望:
“她肯定会下手的,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肯定会的……不行,我的孩儿不能有事,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
贺萧逸看到母亲如此担惊受怕、备受煎熬,自己竟没有一点能力去保护她、安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眼眶发热,心中却在无声地滴血。这个晚上,也成了贺萧逸从出生以来,唯一一个无法静下心来修炼那无名口诀的夜晚,母亲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也淹没了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第一缕微弱的曙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射进来。
贺萧逸就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惊恐地发现——母亲那一头原本只是略显枯黄的发丝。
竟然在这一夜之间,变得一片雪白!
如同骤然落满了寒霜!
无尽的酸楚与心痛瞬间淹没了贺萧逸,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出来。
这哭声,不仅仅是为母亲,也是为了这无法掌控的命运,为了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仇恨与无力感。
贺萧逸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悲伤的哭声,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莹娘娘猛地拉回了现实。
她赶紧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抱紧怀中的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用沙哑的声音哄道:
“宝贝别哭,娘的乖宝贝别哭……是娘吓到你了吗?别怕,别怕……”
可是,此时的贺萧逸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竟然无法止住哭声,索性就放声大哭了起来,眼泪沾湿了母亲的衣襟。
莹娘娘见到贺萧逸哭得如此伤心欲绝,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
明白他们母子二人所处的绝境一样,她自己的眼泪也瞬间决堤,滚落下来。
她将脸颊贴着贺萧逸幼嫩的小脸,哽咽着低语道:“宝宝,我的孩子……如果你真的能听懂,能体会到我们母子俩如今的处境,你就不要哭了……别哭了……娘一定会想办法的,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让你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或许是母亲的眼泪与话语起了作用,贺萧逸终于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望着母亲一夜白头的憔悴面容。
张了张小嘴,积攒了半天的力气,喉咙里竟然发出了一声极其清晰而稚嫩的呼喊:“妈。”
这一声呼喊,不仅让莹娘娘全身剧烈一震,目瞪口呆。
就连贺萧逸本人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这具婴儿的声带,竟然真的能发出如此清晰的音节!
莹娘娘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儿子,刚出生几天的婴儿,竟然会开口说话了?
这巨大的震惊甚至让她一时忘记了所有的忧愁与恐惧,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贺萧逸。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发自内心的狂喜涌上心头。
她抱着贺萧逸,竟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灿烂,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她甚至完全忽略了去思考为什么刚出生几天的婴儿就能说话这件极其反常的事情。
“乖,娘的宝贝真聪明!”
莹娘娘喜极而泣,用指腹轻轻擦去贺萧逸脸上的泪痕,认真地纠正道:“不过,在这里,以后要喊‘额娘’,知道吗?不能叫‘妈’。”
“妈。”
贺萧逸看着母亲的笑容,心中酸涩,却又固执地、清晰地又喊了一声。
竟然没有听莹娘娘的话喊“额娘”,而是再次喊出了那个对他而言意味着最原始、最亲密依恋的称呼。
莹娘娘看着儿子那清澈却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神,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怎么,乖宝贝不喜欢当皇子么?不喜欢呆在这冰冷的皇宫里么?其实……妈也早就想离开这里了,只是……妈无法离开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哀伤。
顿了顿,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贺萧逸抱得更紧了一些。
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怀中的孩子许诺般说道
:“如果你真不想待在这里的话……妈会想办法的,一定……一定要把你送出这个火坑。把你送出去后,我的宝贝,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了才好。”
她不知道怀中的孩子是否能听懂这沉重的嘱托,但这却是她身为人母,在绝境中能想到的、唯一能保护孩子的办法。
翌日,待到清晨的阳光方才怯生生地透过柴房东面墙上那扇糊着厚纸、却仍破了几处洞的小窗户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时,
贺萧逸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小姐,您醒了吗?是我,灵儿。”
门外传来丫鬟灵儿刻意压低的、带着关切的声音。
“哦,是灵儿啊,快进来吧。”
莹娘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她一夜未眠,此刻正抱着贺萧逸,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束透窗而入的光柱中飞舞的尘埃。
“吱呀”一声,柴房那并不牢靠的木门被轻轻推开,灵儿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巧竹篮走了进来。
篮子里是她为莹娘娘精心准备的早餐。
尽管处境艰难,她依旧尽力维持着最基本的体面。
依然是简简单单、不见荤腥的四样小菜和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但对于他们而言,这已是所能得到的最好供给。
“小姐,您先坐着,让灵儿给您梳洗一下,再用早饭。”
灵儿放下竹篮,走到莹娘娘身边,习惯性地想要帮她整理一夜辗转后略显凌乱的发髻。
然而,当她的手指触及那如瀑青丝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莹娘娘的头上,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啊!小姐……你……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会……”
灵儿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心痛。
她看着那一夜之间变得雪白的发丝,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不祥的预兆。
伤心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低声啜泣起来。
真如是:
凤怒暗传霜鬓侵,婴啼破夜血痕深。
柴门未隔死生劫,忠婢惊眸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