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罅并未与景元一同前往饯行宴,他被直接请入了神策府深处,一间静谧得只能听见茶水注入杯盏声的茶室。
将军腾骁屏退了左右,亲手为他斟上一杯色泽金黄、香气沁人心脾的茶。
祀罅安静地坐着,金色长发遮盖下的神情难以窥测,唯有周身那股疏离淡漠的气息未曾改变。他对于此类单独会面并无好感,倒非畏惧,只是觉得繁琐耗神,心下不免嘀咕:
若是狄柏莱安在此,应付这等场面定然游刃有余得多。
他并未推辞,依礼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声音平稳无波:“将军今日雅兴,邀我品此佳茗,又以如此珍贵的‘云腴’相待。”
他微微一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单刀直入:“——恐怕所谈之事,并非风月佳话吧?”
腾骁将军闻言,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欣赏:“呵呵,星穹列车的无名客,果然心思剔透,明察秋毫。不错,我确有一事,想郑重托付于你。”
祀罅放下茶盏,微微颔首:“将军言重了。仙舟联盟于我有援手之恩,若有差遣,力所能及之内,自当尽力。”
话语是应承的,姿态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客气的距离。
腾骁的笑容缓缓收敛,茶室内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
他目光沉静地看向祀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要你,替我缉拿重犯应昇,将其秘密扣押,不得有误。”
“……”
祀罅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澄澈的茶汤表面荡开一圈细微却急促的涟漪。
然而,几乎是瞬间,那丝涟漪便被他强行压下。他不动声色地将茶杯凑近唇边,借着抿茶的动作掩饰了那刹那的失态,声音听不出半分异样,仿佛只是确认一个寻常的名字:
“应昇?将军是否弄错了?他不久前尚随军征战塔拉萨,记录战况,恪尽职守。为何忽成重犯?”
腾骁的目光深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实质:
“……此事关乎仙舟内务,细节错综复杂,暂不便详谈。待重犯落网,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如期将真相始末,如实奉上。”
他将“内务”与“如期奉上”咬得稍重,既是解释,也是封堵进一步的追问。
祀罅沉默了片刻,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前的方寸之地。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抛出了另一个关键的名字:
“将军大人,容我多问一句。那位新晋百冶,工造司的应星……可知此事?”
腾骁直视着他,缓缓摇头,语气沉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呵。”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出的气音从面具下逸出,似是轻笑,又似是叹息。
“将军大人对我,真是……委以重任啊。”
祀罅的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他最终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如同接下了一道军令状:“…既如此,祀罅……定当全力以赴。”
腾骁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那笑容里掺杂着无奈与某种深沉的考量:
“毕竟,能让「长明君」都额外留心的人物,又怎会是庸常之辈?”
这句话像是一句解释,又像是一句提醒,更像是一句沉甸甸的注脚。
祀罅握着空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腾骁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那么,此事便全权托付于你了。我就在这神策府,静候……佳音。”
祀罅放下茶杯,起身行礼,动作依旧优雅得体,没有丝毫滞涩。他转身离开茶室,背影融入神策府长廊的光影之中,平静得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会。
旋即,腾骁派人快马加鞭,将他送往了计都蜃楼。
“师父堕入魔阴,兄长沦为重犯。应星,是谁把你从天空拽下?”
————
应昇在一片彻骨的冰冷与撕裂般的剧痛中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自己似乎身处一个昏暗、潮湿的洞穴或囚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刺鼻的怪味,还有一种……腐败的甜香,令人作呕。
他被牢牢禁锢在一个冰冷的石台或某种生物质的束缚装置上,手腕脚踝传来被镣铐磨破皮的灼痛,更深处则是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条肌肉纤维都被强行撕开又胡乱拼接在一起的剧痛。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带着恐惧与决绝的寒意。
“我…擅自占卜丰饶药师……”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沙哑的气音。强烈的反噬和随之而来的袭击记忆清晰起来,“对了…信息!必须传回去,倏忽目标是建木。罗浮…”
巨大的危机感压过了肉体的痛苦,他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摆脱束缚,却只换来更剧烈的疼痛和镣铐冰冷的回应,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出几口带着异样的血沫。
“哦?醒了?意志力比想象中要顽强嘛。”一个沙哑扭曲的声音响起,带着非人的腔调。
昏暗的烛火晃动了几下,映照出一张逐渐靠近的脸。
那脸上依稀还能看出仙舟人的轮廓,但皮肤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如同枯萎植物般的灰绿色,上面布满了扭曲的黑色经络和正在开合的、细小的诡异眼睛,笑容咧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充满了亵渎生命的疯狂。
——“药王秘传”魁首!而且是被严重“赐福”扭曲了形态的怪物!
应昇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仇恨如同火焰般在他浅紫色的眼眸中燃烧,死死盯住那张扭曲的脸庞。若非无力,他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对方。
“啧啧啧,这眼神……真不错,充满了短生种无谓的倔强。”
那魁首似乎很享受他的愤怒,用一支像是骨刺般的笔在一个粗糙的板夹上划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第一阶段:丰饶菁华强制灌注,肉身适应性改造完成’……很好,按照倏忽大人的无上恩典,只要第一阶段能成功不死,这具容器就有资格承接更多的‘慈怀’,最终……完美地成为我们的一员,成为父最忠诚的工具!”
他的声音越来越狂热,挥舞着扭曲的手臂,对着周围阴影中那些窸窣蠕动的、同样非人的身影高喊:
“第二阶段——‘灵根重塑,归化慈怀’正式开始!郁兰的崽子们!为了我们的父!为了无尽的‘寿’与‘爱’!”
“为了父!!”阴影中传来一片狂热的、非人的附和声,如同群魔嚎叫。
那癫狂的笑声尖锐刺耳,应昇讽刺地翻了个白眼,用尽力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尽管无力落到对方身上。
然而,接下来的遭遇,让他连表达愤怒的力气都迅速被剥夺。
他们给他灌下更多粘稠腥甜的“药汁”,那些液体一入喉,就如同活物般钻入他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血管如同被点燃,血液仿佛沸腾,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有新的东西要破体而出。
他的皮肤下不时鼓起游走的肿块,像是有什么异物在强行改造他的身体结构。
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侵蚀。那些“郁兰”的子嗣围着他,昼夜不停地吟诵着对药师对巢父的疯狂赞歌,扭曲的祷文如同毒虫般试图钻入他的脑海,编织着永生的幻象,许诺着脱离“短生种苦海”的极乐。
他们向他展示那些被完全“转化”的、失去自我、如同行尸走肉却拥有恐怖恢复力的所谓“家人”,试图瓦解他的心防。
剧痛、幻觉、低语……无休无止。
应昇的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挣扎。有好多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就要被那无尽的痛苦和疯狂的耳语撕裂、融化,即将沉入那片看似温暖“慈怀”之海。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
“……哥。”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穿透了层层痛苦迷雾,在他心灵深处响起。
是应星!
记忆中,弟弟专注地打磨零件时紧抿的嘴唇、获得“百冶”称号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将“支离”剑递给镜流时那份自豪……画面一幕幕闪过。
‘哥,你看,我做到了!’
‘哥,等我成了最厉害的工造大师,给你造个最舒服的府邸!’
‘哥,小心!’
还有……景元在战场上冷静指挥的身影;白珩爽朗无忧的笑声;镜流清冷却可靠的背影;丹枫操控流水疗愈伤者时的专注;甚至……玉霄那总是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笑容……
这些面孔,这些声音,这些羁绊,构成了他无法舍弃的“现在”。
‘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绝不能变成那种怪物……’
‘罗浮…需要这个消息……’
‘应星还在等我回去……’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而坚韧的力量猛地迸发出来!那不是丰饶的“生生不息”,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不朽”龙裔的力量。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异变,但与周围那些丰饶民期待的、充满腐败生命力的扭曲不同。
他的体温急剧下降,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微的、如同冰裂或龙鳞般的纹路,浅紫色的眼眸深处,亮起了一点冰冷的、如同深海或寒星的光芒。那是一种趋向于恒定、不朽、而非无限增殖的生命形态!
“嗯?怎么回事?!”正在主持仪式的魁首惊讶地发现,“慈怀”的力量在触及对方核心时竟遇到了某种极其古老而冰冷的阻力,甚至开始被排斥、被转化?
“不对!这不是药师的恩赐!这是……这是‘不朽’!”
实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偏转。丰饶的力量仍在肆虐,试图破坏和重塑。
痛苦并未减少,反而因为两种力量的冲突变得更加剧烈,仿佛身体成为了战场。但应昇的意识却因此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紧紧咬着牙关,鲜血从嘴角不断渗出,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名字,那些面容。
“你这持明髓是从哪儿弄的!?”
“报告魁首大人…是那个不朽令使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