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弹开的“咔嗒”轻响,惊落了窗台茉莉花盆里的几片白瓣。子虚的目光从桌上的剪报移开,投向磨砂玻璃门。门外,少女的影子缩成模糊而微小的一团,轮廓在晨光里微微颤抖。接着,是两声带着犹豫的轻叩——笃,笃——然后是三秒令人屏息的停顿,仿佛那薄薄的门板后,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撤退演习。
“进。”子虚对着门口说。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道缝隙,涌入一丝微凉的晨风。气流卷起桌面上散落的新闻剪报。就在纸页打着旋儿要飞走时,一只穿着过大旧拖鞋的赤足及时踩住了边角。无攸整个人挤了进来,身上套着子虚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子长得盖住了整个手背,下摆几乎垂到膝盖。衣领处残留的、属于子虚的那点冷冽雪松气息,与她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散发的淡淡碘伏气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无声地交织、碰撞。
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般紧贴着门框,微微躬身:“子虚先生。”动作间,后腰无意抵住了昨夜收拾好的一个半开纸箱。箱角露出半截报纸标题——《商城坍塌事故五年追踪:失踪者名单新增疑点》,油墨印染的铅字被她蹭过的衣摆抹开一小片,洇成一团化不开的阴翳。
“叫我子虚就好。”子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静,“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基本…不怎么流血了。”无攸的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袖口。她抬起眼,又飞快垂下,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嗯…我想求你一件事,就是……”后面的话仿佛卡在了喉咙里,细若蚊蚋。
就在她再次低头,肩膀微微塌陷下去的瞬间,子虚开口了:“可以的。”
无攸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微光。
“我作为你的监护者,可以为你做这些事。”子虚补充道,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沉静的承诺。
“真…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是语无伦次的道谢,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你要相信我,”子虚打断她,目光平静地看进她眼底,“至少在离开我之前,能做到保护好自己,懂得这个社会运转的基本常识。”他顿了顿,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还有一件事,未来,你就叫无攸吧。”
“无攸……”少女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凭证。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边哭边用力摇头,呜咽着表达绝不会离开的决心。子虚沉默地看着她,那汹涌的泪水背后,是五年噩梦囚禁后对唯一光亮的死死攀附,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他心底无声地叹息:或许,她只是想抓住这仅存的、唯一的依靠。
下午的光线带着慵懒的暖意。子虚带着无攸,穿行在迷宫般的旧城区小巷里。最终停在一家其貌不扬、门脸窄小的店铺前。橱窗蒙尘,只挂着一块写着“五金杂货”的旧木牌。
“这里什么都有,”子虚对无攸说,指了指里面,“小到特定型号的螺丝,大到一些……市面上不太方便出现的东西。价格都很实在,按成本算。需要什么,自己挑,出口处统一结算。你先去,我有点事,去另一个地方一趟。”
无攸乖巧地点点头,像只被放出笼子、带着点怯生生好奇的小鸟,朝里面琳琅满目的货架区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堆叠的货箱后。
子虚站在原地,意识深处无声地发出指令:`系统:启动眷属位置确认及情绪波动监测。`
`系统:目标位置:服装区。情绪波动:稳定。状态:安全。`
确认无误后,他转身,沿着记忆的脉络,拐进店铺旁一条更为幽深、堆满废弃纸箱的窄巷。尽头,一扇漆皮剥落的铁门毫不起眼。他熟稔地推开,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逼仄的巷弄被抛在身后,门内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间不大,却极尽奢华。深色胡桃木护墙板泛着温润的光泽,厚重的地毯吸尽了脚步声。一盏低垂的水晶灯投下暖黄的光晕。靠墙一张宽大的实木桌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堆叠着如山般凌乱却有序的文件、卷宗和几台屏幕闪烁的终端。
桌子后面,深陷在高背皮椅里的身影被阴影笼罩着。直到子虚走到灯光边缘,那人才缓缓抬起头。光线勾勒出半张脸,眼角有深刻的皱纹,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带着审视的冷光扫过子虚全身。
“这位客人,”一个略带沙哑、油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桌面,“恕我眼拙,不记得您有预约?难道是……走错了地方?”
子虚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平静回应:“如果我没记错,踏进这扇门的人,只做两种生意:情报,或者‘特殊物品’的流通。似乎没有第三种人需要预约?”
阴影里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被逗乐的“嘻嘻”声:“哎呀,看来是我小瞧客人了。失敬失敬。那么,该如何称呼您呢?”
“乌有。”子虚报出名字,简洁干脆。
“乌有?”那人拖长了调子,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客人这名字,可不够坦诚啊。不过嘛,开门做生意,讲究个你情我愿。鄙姓吴,熟人都叫我老吴。想必客人您……是有所求而来?”他身体微微前倾,阴影下的目光更具压迫感。
“你的情报网很广,这点我知道。”子虚开门见山,“省去试探。我需要你查一个组织。所有相关信息:结构、成员、目的、正在进行的计划。越详细越好。”
“哦?”老吴的眉毛挑了一下,身体又靠回椅背,隐入更深的阴影,“这胃口可不小。代价呢?”
“作为交换,”子虚的声音压低了半分,“我会告诉你一种……‘特殊生物’的活体捕捉方式。安全、高效。”
阴影里,老吴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了一瞬,精光闪过,随即又恢复如常。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掂量这信息的份量。“特殊生物的捕捉方式?呵,这倒是个新鲜价码。”他慢悠悠地说,“行。不过,客人总得给我个线头吧?那组织,什么来头?”
子虚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那撕裂梦境的徽章:“标志,是一条断裂的铁链,旁边悬着一把正要挥下的剑。其他的,我一无所知。我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在谋划什么。”
“铁链……与剑……”老吴低声重复,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似乎快了一瞬。随即,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嘿嘿,这买卖,听着倒是不亏。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市侩的精明,“我老吴做生意讲究个公道,不能让客人您吃亏。这样,我再搭您一件小玩意儿,算是添头。”他抬手,轻轻一拍。
角落的黑暗里,无声地走出一个穿着黑衣、面容模糊的男人,将一个约莫鞋盒大小的黑色金属箱子放在子虚脚边。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冰冷而沉重。
子虚没有多看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普通的黑色U盘,轻轻放在桌沿。“合作愉快。”他拿起箱子,转身便走。
“乌有先生,”老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玩味,“期待下次……您带来更有趣的‘价码’。”
***
走出那扇隐秘的铁门,重新沐浴在下午有些刺眼的阳光下,子虚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他点开腕上一个不起眼的装置,光幕上,一个代表无攸位置的小绿点正在不远处闪烁。
循着定位穿过几条街,远远就看见少女的身影站在一家店铺的遮阳棚下。她正踮着脚尖张望,一看到子虚,立刻用力地挥动小手,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然后像只欢快的小鹿,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都买好啦?”子虚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双手,问道。
“嗯!都买好啦!”无攸用力点头,带着点小得意,献宝似的从身后变出一个小巧的购物袋,里面规整地放着一套粉色漱口杯牙刷、两条纯白毛巾、还有三件叠好的素色棉质t恤。
子虚看着袋子里那点可怜的家当,无奈地叹了口气:“得,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走吧,再去买点真正需要的。”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好!”无攸清脆地应着,立刻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是毫无阴霾的雀跃。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穿梭于不同的店铺。从锅碗瓢盆到被褥枕头,从换季衣物到生活小电器。无攸起初还有些拘谨,在子虚的示意下才敢小心翼翼地挑选。子虚手中的袋子迅速增多,很快便需要推来一辆超市的购物车。看着小推车渐渐被填满,无攸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构建一个关于“家”的雏形。
暮色渐染,两人推着满载的小车,行走在归家的路上。路灯次第亮起,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沉默了片刻,子虚忽然开口,声音在渐凉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无攸,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斟酌着字句,“有一天你找到了那个让你失去一切的‘仇人’,并且……你成功报了仇,杀掉了它。之后,你会去做什么?”
推车的轱辘声有短暂的停滞。
无攸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新帆布鞋。沉默笼罩了大约半秒,仿佛在咀嚼这个沉重又遥远的假设。
然后,她抬起头,路灯的光晕恰好落在她脸上,映出一个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梦幻憧憬的笑容。
“那我啊,”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可能就会去……好好体验一下,我从来没有机会去体验的人生吧!”她顿了顿,脚步又轻快起来,侧过头看向子虚,脸颊在昏黄的光线下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还有一件事,就是……谢谢你,师父。”
话音未落,她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小跑着冲到了前面,只留给子虚一个纤细的、微微有些慌乱的背影。
你从哪学来的词?子虚问道,但少女并未做出回答。
子虚推着小车,步伐未停。他看着前方少女奔跑的身影,宽大的新外套被晚风吹得鼓起一角。路灯的光芒在她发梢跳跃,那抹转瞬即逝的羞赧红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少女的心绪,如同暮色中归巢的飞鸟,隐入渐深的天空,只留下翅膀掠过空气的微响。她对子虚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是雏鸟般的依赖?是绝境中抓住光亮的感激?亦或是在这朝夕相处的庇护里,悄然滋生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尚未明了的情愫?
无人知晓。唯有晚风,卷起路边几片早凋的落叶,盘旋着,追逐着那个奔向“家”的、轻盈又沉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