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悠悠地盖下来,把天边最后一点橘红压成了淡紫。海天直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草屑,抬头望了望天,星星已经稀稀拉拉地冒了出来,像被人撒了把碎盐。他把最后一把扫帚靠在院墙边,看了眼堂屋里亮起来的灯,光晕透过糊着棉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暖融融的方块。
“该去店里看看了。”他低声说了句,转身进灶房洗了把手。搪瓷盆里的水带着点凉意,激得他打了个轻颤,抬手抹脸时,指腹蹭过眼角的细纹——那是这些年跑东跑西、夜里睡不着时熬出来的印子。
院角的三轮车还停在老地方,车斗里铺着块磨得发亮的帆布,车把手上缠着圈旧布条,是海蓝前几日见他握车把时总打滑,特意找了块棉布缝的。这车跟着他快十年了,从当初推着去批发市场进货,到后来开了第一家小超市,再到如今两百六十多家店铺开在各个县城,他还是最爱骑这辆。车链子偶尔会咔啦响,蹬起来也不如小轿车轻快,可他总说:“这车稳当,能载着咱们一家人往前走。”
发动三轮车时,引擎“突突突”地咳嗽了两声,像是个老人清嗓子。海天握着车把,慢慢驶出巷子,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颠簸声。路边的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窗户里飘出饭菜香,有炒辣椒的呛味,有炖肉的醇厚,混在一起,是烟火气最实在的模样。
第一家超市就在街口,门脸不大,招牌上的“海天便民超市”几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发白,却被擦得锃亮。海天停稳车,支起车撑,抬头望了望二楼的窗户——那里曾是他们兄妹几个挤着住的地方。当年他从那个地方出来,身无分文,就靠着这家十几平米的小店,一点点攒钱,一点点打听弟弟妹妹的消息。海蓝被找到时,就是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海丽从周家跑出来,也是先躲进了这间屋子;海雅被家里赶出来,提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时,还是海威拉着她的手说“阿姨别怕,我爹会保护你”。
“海哥。”守店的小芳从柜台后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她是海丽从孤儿院带出来的,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不太方便,刚来时连计算器都用不利索,是海天耐着性子教她算账、理货,如今已经能把小店打理得井井有条。
“今天咋样?”海天掀开门帘进去,一股混合着零食、日用品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货架被摆得整整齐齐,地上干干净净,连墙角的拖把都晾得笔直。
“挺好的,下午进的那箱牛奶卖得快,我记下来了,明天让配送车再补点。”小芳麻利地翻着账本,字迹不算好看,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对了,海姐傍晚来过,给阳阳暖暖买了两包小饼干,说让您别惦记。”
海天点点头,走到货架前,伸手把歪了的方便面箱子摆正。他总爱自己动手收拾店里,说这样心里踏实。指尖划过一排罐头,忽然停在一瓶黄桃罐头前——那是海奶奶以前最爱的,说甜丝丝的能润嗓子。他愣了愣,又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清点什么宝贝。
“楼上我去看看,你先盯着。”他对小芳说了句,转身推开柜台后的小门,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楼。
二楼还是老样子,一间小卧室,一间用布帘隔开的储藏室。卧室里摆着两张旧木床,是当年他和海威睡的,另一张稍小些的,是后来给海蓝准备的。墙上还贴着几张海威小时候画的画,歪歪扭扭的小人,写着“爸爸”“大伯”“二姑”,被透明胶带粘得牢牢的。海蓝住过的那张床铺上,还放着个他落下的笔记本,封面都磨破了。
海天拿起笔记本翻开,里面记着些零碎的账目,还有几行字:“大哥今天又咳了,得买些梨膏糖。”“二姐好像又没吃饭,明天偷偷留个馒头。”“海雅妹妹绣的帕子真好看,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字迹清秀,是海蓝的笔体。他摩挲着纸页,喉结动了动,把那些翻涌上来的情绪又咽了回去。
他拿起墙角的抹布,蘸了点水,仔细地擦着桌子、窗台,连床底下的灰尘都没放过。擦到海雅住过的那个小角落时,抹布碰到了一个硬纸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零碎的线头、半块肥皂,还有个没绣完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初学乍练。他记得海雅刚来时总爱躲在这里做针线,说这样能让心踏实些。
收拾完楼上,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海天下楼时,小芳正在给一个熟客找零,笑着说:“张婶您慢走,明天鸡蛋就到新货。”见他下来,连忙问:“海哥,用不用留晚饭?我刚煮了面条。”
“不了,得回那边做饭。”海天摆摆手,从货架上拿了袋海威爱吃的薯片,又拎了瓶海璐爱喝的橘子汽水,“这些记我账上。”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嘱咐,“晚上锁门仔细点,有啥动静就给我打电话,别硬扛着。”
“知道啦海哥,您放心吧。”小芳笑着应道,看着他骑上三轮车,“突突突”地汇入夜色里。
海丽买的小四合院在巷子深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是海蓝特意让人挂的,说暖房得有个喜气样子。海天停好车,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海威的笑声:“五姑你赖皮!刚才明明是我赢了!”
推门进去,只见海威和海璐正蹲在院里玩弹珠,海丽坐在廊下给婴儿车里的阳阳暖暖喂水,海蓝和海雅则在厨房门口忙活,一个择菜,一个洗菜,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海雅时不时抬起头,对着海蓝笑。
“大哥回来啦!”海丽先看见了他,笑着站起身,“我还说去接你呢。”
“不用,路不远。”海天把薯片递给海威,汽水塞给海璐,“刚从店里顺的,你们接着玩。”
海威欢呼一声,撕开薯片就往嘴里塞,海璐拧开汽水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还是大哥懂我,海蓝那家伙,刚才还说喝汽水对牙不好。”
海蓝从厨房探出头,无奈地笑:“五妹你都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海雅也跟着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根黄瓜,看见海天,对着他弯了弯眼睛,算是打招呼。
“我去做饭。”海天脱下外套挂在墙上,走进厨房。灶台上已经摆好了切好的菜,土豆丝、萝卜丸子、小炸鱼,还有熬到半熟的八宝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
“我来烧火。”海雅连忙放下黄瓜,要去拉风箱,却被海天拦住了:“你刚成亲,歇着去,让海蓝给你搬个凳子坐廊下。”
海雅摇摇头,拿起锅铲,指了指土豆丝,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她来炒。海蓝在一旁笑着说:“大哥让她来吧,她这两天总念叨着要露一手,说以前看海奶奶炒菜,学了两招。”
海天便不再推辞,看着海雅系上围裙,拿起锅铲的样子,忽然想起海奶奶。那时候也是这样,灶间热烘烘的,海奶奶一边炒菜,一边教他们唱童谣,说“过日子就像炒菜,火候到了,滋味自然就出来了”。
海雅炒的土豆丝确实不错,油亮金黄,带着点醋香,刚盛出锅,海威就踮着脚想伸手去抓,被海璐拍了下手背:“没规矩,等开饭再吃。”
饭菜很快就摆满了堂屋的八仙桌,中间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八宝粥,红豆、绿豆、莲子、花生混在一起,熬得糯糯的,甜香扑鼻。四周摆着盘土豆丝,金黄脆嫩;一盘萝卜丸子,外酥里嫩;一盘小炸鱼,焦香诱人;还有个凉拌黄瓜,清爽解腻。
“开饭咯!”海丽抱着暖暖,海蓝推着婴儿车,一起走到桌边。海威早就等不及了,拿着筷子跃跃欲试,被海天瞪了一眼,才乖乖坐好。
“阳阳暖暖睡了?”海天给大家盛好粥,看向婴儿车。两个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刚喂了奶,估计得睡一阵子。”海丽坐下,拿起勺子舀了点粥,吹凉了才送到嘴边,“今天这粥熬得真稠,比我上次做的好吃。”
“是海雅说要多焖会儿,说这样豆子才烂。”海蓝笑着给海雅夹了个萝卜丸子,“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海雅点点头,咬了一小口,眼睛弯成了月牙,在手机上打字:“好吃,比我做的好。”
海天看着他们,拿起筷子给海璐夹了一大块炸鱼:“五妹,多吃些,看你这阵子瘦了,是不是店里又忙?”
海璐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哎呀知道了大哥,我那店生意好着呢,忙点才好,多挣点钱给阳阳暖暖买奶粉。”她咽下嘴里的鱼,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对了大哥,我前几天碰到以前跟我混的那个小子,说想找个正经活干,你看店里要不要人?他力气大,就是有点愣。”
“让他来试试吧,先跟着配送车搬货,能干就留下,不能干再说。”海天没多犹豫,“不过得跟他说清楚,来了就得守规矩,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
“我知道,我跟他说过了,他要是敢不听话,我第一个揍他。”海璐拍着胸脯保证,引得大家都笑了。
海威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抬头问:“爹,明天我能跟你去店里吗?我想看看小芳阿姨,她上次说要教我叠糖纸。”
“明天不行,明天得去给院里的菜地里肥。”海天摸了摸他的头,“等周末,爹带你去,让你小芳阿姨给你留着水果糖。”
“耶!太好了!”海威欢呼一声,又埋头扒饭,小脸上沾了点土豆丝,像只偷吃东西的小猫。
海丽看着他,忍不住笑:“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个样,一说有糖吃就啥都忘了。”
海天也笑,眼神却有些飘远。他想起小时候,海奶奶总把省下来的糖纸给他,让他分给弟弟妹妹,海蓝那时候最爱收集糖纸,说要攒够一百张给海奶奶叠个纸船;海丽总把糖让给弟弟,自己只舔舔糖纸;海璐最皮,抢了糖就跑,却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海雅半块。
“大哥,想啥呢?”海蓝见他愣神,轻声问道。
“没啥。”海天回过神,给海蓝也夹了个萝卜丸子,“多吃点,看你这两天忙前忙后的,都瘦了。”
海蓝笑了笑,把丸子放进嘴里:“不累,能跟大家在一起,比啥都好。”他看向海雅,正好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情意不用言说。这才是成亲的第三天,却好像已经一起过了很久,这种踏实安稳的感觉,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海雅忽然碰了碰海蓝的胳膊,把手机递给他看,上面写着:“明天我想去看看海奶奶的坟,带点她爱吃的黄桃罐头。”
海蓝点点头:“好,我陪你去。”
“我也去!”海璐立刻举手,“我也想奶奶了,上次去还是上个月,该给她擦擦墓碑了。”
“我也去!”海威也跟着喊,“我要给奶奶磕个头,告诉她我又考了满分。”
海丽笑着说:“那我也去吧,带上阳阳暖暖,让他们也认认太奶奶。”
海天看着大家,端起碗喝了口粥,温热的甜意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他放下碗,声音带着点沙哑:“好,明天一起去。”
夜色渐深,堂屋里的灯却亮得很暖。碗筷碰撞的声音,说笑的声音,婴儿偶尔的呓语,混在一起,是这世间最动听的调子。窗外的星星越发明亮,像是海奶奶在天上,正笑着看着这满屋子的热闹。
海天看着满桌的饭菜,看着身边的弟弟妹妹,看着儿子,看着海蓝和海雅相视而笑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难,都值了。日子就像这桌上的菜,有酸有甜,有香有辣,只要一家人凑在一起,慢慢品,总能尝出最踏实的滋味。
他拿起筷子,又给每个人夹了些菜,轻声说:“快吃吧,菜要凉了。”
暖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像是被这满桌的烟火气,熏染出了最幸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