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风就带了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冷又疼。海奶奶裹着那件缝补了好几层的棉袄，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是今天捡来的塑料瓶和废纸盒。海天跟在她身边，小脸蛋冻得通红，却依旧迈着小短腿，帮着把路边一个被风吹跑的纸箱子追了回来。
“奶奶，你看！这个能卖不少钱呢！”海天举着纸箱子，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海奶奶接过箱子，用袖子擦了擦他鼻尖上的冰碴，笑着说：“我们天儿真能干。走，前面巷子口暖和点，咱们歇会儿。”
巷子口背风，墙角堆着几捆旧柴火，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总算有了点暖意。海奶奶把蛇皮袋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两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她递给海天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就着手里的凉白开，慢慢啃着。
窝头太干，噎得人嗓子疼。海天小口小口地嚼着，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的垃圾堆：“奶奶，那边好像有个人。”
海奶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垃圾堆旁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穿着一身看起来料子极好的小棉袄，只是沾满了泥污，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很久没打理过。他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着，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在哭。
“走，过去看看。”海奶奶拉着海天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孩子大概也五六岁的样子，比海天稍高一点，只是瘦得厉害，那身看起来很厚实的棉袄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海奶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孩子猛地回过头，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有一道淡淡的淤青，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却盛满了警惕和倔强，像只被打伤的小兽。
“我……我没事。”孩子的声音又哑又弱，说完就想把头转回去，可大概是实在没力气了，刚动了一下，就晃了晃，差点栽倒。
海奶奶赶紧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这孩子竟是在发烧。“你是不是生病了？饿不饿？”她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窝头递过去，“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孩子看着那黑乎乎的窝头，又看了看海奶奶布满皱纹却带着暖意的脸，紧绷的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饿。”
可他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孩子的脸瞬间红了，把头埋得更低了。
海天看他这样，把自己手里的窝头递过去，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吃我的吧，我不饿。”他自己明明刚才还啃得香，此刻却拍着小肚子，一副饱足的样子。
那孩子抬起头，看了看海天，又看了看海奶奶，眼眶忽然就红了。他咬着嘴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我离家出走了。”
海奶奶让他靠在墙角，自己蹲在他面前，轻声说：“能跟奶奶说说，为什么要出来吗？”
孩子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没了……我爹后来娶了个新的，她老是打我，还不给我饭吃……我爹也不管，他眼里只有那个女人带来的弟弟……”
他越说越委屈，声音里带着哭腔：“昨天她又因为弟弟打碎了碗，把我关进柴房，一天没给我东西吃……我半夜撬开窗户跑出来的，已经三天了，就靠捡别人扔的东西活着……”
说到最后，他抽噎着说：“我不想回去，回去也是被打被饿……”
海奶奶听得心里一阵揪疼，伸手把他搂进怀里。这孩子身上烫得厉害，小小的身子却在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她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不回去了，跟奶奶走，奶奶给你吃的，不欺负你。”
海天也学着海奶奶的样子，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别怕，我跟奶奶会对你好的。”
那孩子在海奶奶怀里愣了一下，大概是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海奶奶的腰，放声哭了出来。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害怕，还有一丝终于找到依靠的安心。
海奶奶等他哭够了，才牵着他和海天的手，慢慢往家走。蛇皮袋太重，她就让海天牵着那孩子，自己吃力地拖着袋子，一步一步挪着。那孩子走得很慢，脚步虚浮，看样子是真的没力气了。
回到家，海奶奶先烧了锅热水，给那孩子擦了擦脸和手，又找出海天稍大一点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脱下那身脏污的棉袄时，海奶奶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下面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雕着一朵小小的兰花，看起来很是精致。那孩子下意识地把玉佩往怀里按了按，眼神里满是珍视。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吧？”海奶奶柔声问。
孩子点点头，小声说：“嗯，爹说这是娘唯一留下的东西。”
海奶奶没再多问，只是帮他把玉佩塞进衣服里，让它贴着心口：“好好戴着，是你娘在陪着你呢。”
她又赶紧去灶台忙活，把今天从饭店带回来的一点剩菜倒进锅里，又添了点水，煮了一锅稀粥。粥煮好后，她盛了满满一碗，吹凉了递给他：“快趁热喝，暖暖身子。”
那孩子大概是真的饿坏了，接过碗，双手都在发抖。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却又掉了下来，滴进粥里。这是他这三天来，第一次喝到热乎的东西。
海天边喝自己碗里的粥，边看着他，时不时把自己碗里的一点菜叶夹到他碗里：“哥哥，多吃点。”
吃完饭，那孩子的精神好了点，可脸却越来越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海奶奶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比刚才在巷子里时更严重了。
“不好，得去医院！”海奶奶心里一紧，赶紧把自己那件最厚的棉袄披在他身上，又把海天也裹严实了，“天儿，帮奶奶搭把手，咱们背哥哥去医院。”
医院离这儿有两里多地，晚上没三轮车，只能走着去。海奶奶背起那孩子，海天在后面扶着，祖孙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沉沉的巷子里。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那孩子趴在海奶奶背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却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娘……娘……”手还时不时地摸向胸前的玉佩，像是那玉佩能给他力量似的。
海奶奶年纪大了，平时走路都费劲，此刻背着个孩子，更是累得气喘吁吁，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脚在雪地里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全靠海天在后面死死扶着才稳住。
“奶奶，我来背一会儿吧。”海天仰着小脸，看着海奶奶汗湿的额头，心疼地说。
“傻孩子，你还小，背不动。”海奶奶喘着气，笑了笑，“奶奶没事，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急诊室的医生赶紧给孩子量体温，一看都快四十度了，赶紧安排输液。护士拿着针过来的时候，那孩子疼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了海奶奶的手。
海奶奶紧紧回握住他滚烫的小手，柔声说：“不怕，一会儿就好了，打完针病就好了。”
孩子看着海奶奶，点了点头，虽然还是害怕，却没再乱动。
医生开好药，让去缴费。海奶奶跟着护士走到缴费处，看着上面的数字，心里一沉。那点钱，几乎是她这个月扫马路和在饭店帮忙攒下的所有工资了。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病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咬了咬牙，从棉袄最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有一块的，五块的，还有几张十块的，最大的面额是二十块。这是她一个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原本想给海天买件新棉衣，再买点煤过冬的。
她数了数，刚好够缴费的数目。她把钱一张张抚平，颤颤巍巍地递给收费员，心里像是被剜去了一块，却又觉得踏实。钱没了可以再挣，可孩子的病不能耽误。
输上液后，孩子的烧慢慢退了点，沉沉地睡了过去。海奶奶和海天守在病床边，一夜没合眼。海天趴在床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还是强撑着不肯睡，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孩子，又看看海奶奶。
第二天中午，医生过来检查，说烧退得差不多了，再观察一下就能回家了。海奶奶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下午的时候，那孩子醒了过来，精神好了很多，眼睛也亮了。他看着守在床边的海奶奶和海天，小声说：“奶奶，弟弟，谢谢你们。”
海奶奶笑了：“傻孩子，谢什么。感觉好点了吗？”
孩子点点头：“好多了，不难受了。”
“那就好。”海奶奶扶他坐起来，“咱们回家，家里暖和。”
回到家，海奶奶又给他煮了点粥。看着他小口喝粥的样子，海奶奶说：“孩子，你也得有个名字。奶奶姓海，你以后就跟我们姓海吧。”她想了想，看着窗外难得放晴的天空，“就叫海蓝吧，像大海和天空一样蓝，干干净净的，好不好？”
海蓝看着海奶奶，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叫海蓝。”
海天在一旁拍手：“太好了，我有哥哥了！”
海蓝看着海天，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那是他这几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晚上睡觉的时候，海奶奶让海蓝睡在中间，海天睡在旁边。海蓝躺下后，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玉佩，冰凉的玉贴着心口，让他觉得很安心。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海天，又看了看在煤油灯下还在缝补衣服的海奶奶，心里忽然觉得，这里好像比那个所谓的“家”，要温暖得多。
海奶奶缝完最后一针，把针线收好，吹灭了煤油灯。黑暗中，她能听到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笑了笑，掖了掖被角，心里想着，以后日子会更难了，得更努力地干活才行。可看着身边两个小小的身影，她心里却充满了力气。
窗外的风还在刮，但这间破旧的小屋里，却因为多了一个孩子，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暖意。海奶奶知道，从今天起，她的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可这份责任，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