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带着槐花香钻进染坊时,后院的井终于挖好了。青石板铺就的井台边缘,凌虚正用竹篮吊水,井水清冽,映着他额角的汗珠,像盛了半篮碎银。苏清鸢蹲在井边,将兰婆婆给的那半本“流云染”残页摊在石桌上,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晨露调松烟墨,还要加三钱‘凝云草’汁……这草倒是常见,城西的坡地上就有。”
“我去采。”凌虚放下竹篮,水珠顺着他的袖口滴落,在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顺便把那坛存了半月的晨露抱来,正好试试染法。”
兰婆婆的忘忧兰摆在井台边,淡紫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花香混着井水的潮气,在空气里漫成一片清凉。小姑娘蹲在苗田边,数着桃苗新抽的叶片:“已经七片了!苏掌柜,什么时候能结桃子呀?”
“得等明年呢。”苏清鸢笑着回头,手里正将松烟墨锭往砚台里磨,墨香混着花香,竟有种说不出的雅致,“不过等秋天,桃枝能长得够粗,正好用来做染架的横杆。”
凌虚采回凝云草时,晨露坛上已经凝了层薄水。他将草叶捣成汁,碧绿色的汁液滴进晨露里,瞬间晕开细密的纹路,像极了天边初生的云。“你看这颜色,”他举着陶碗给苏清鸢看,“和残页上画的一样,带着点青蓝调。”
苏清鸢将磨好的墨汁缓缓倒入,晨露里的纹路忽然变了形,像被风吹散的云絮,渐渐凝成灰中带蓝的底色。“成了!”她眼睛亮起来,将素白的生丝帕放进染液,“这‘流云染’讲究的就是个‘活’字,纹要像云一样会动才好。”
生丝帕在染液里轻轻转,原本素净的布面渐渐染上灰蓝,布纹间竟真的浮起些流动的纹路,时而像卷云,时而像层云,看得小姑娘直拍手:“像兰谷的云!早上从谷口飘过,就是这样的!”
兰婆婆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扇面是苏清鸢用“桃花雪”染的,粉白的底色上绣着几枝兰草。“当年我祖母说,‘流云染’最适合做帐子,”她看着染液里的丝帕笑,“夜里点上灯,帐上的云纹会跟着火光动,像睡在云里似的。”
凌虚将染好的丝帕捞出来,用竹竿撑开晾在桃苗旁。风一吹,帕子上的云纹果然像活了,顺着风势缓缓流动,与天上的流云相映,竟分不清哪是布上的纹,哪是天上的云。“加道固色工序就能批量染了,”他摸着下巴琢磨,“中秋前赶制一批,给宫里的尚服局送去——听说皇后娘娘想做套‘云纹’常服,这颜色正好。”
苏清鸢叠着染废的边角料,忽然发现其中一块帕子的角落,云纹竟绕着忘忧兰的影子转了半圈,像特意织进去的花纹。“你看这个,”她将帕子递给兰婆婆,“是不是很像您院里的那丛兰草?”
兰婆婆接过帕子,指尖抚过那圈云纹,忽然叹了口气:“我祖母的嫁妆里,就有件‘流云染’的披风,云纹里也绣着兰草,说是‘云护兰生’的意思。”她将帕子还给苏清鸢,眼里闪着光,“你们若是批量染,我来绣兰草吧,老胳膊老腿的,这点活计还做得动。”
“那太好了!”苏清鸢喜出望外,“有您的绣活,这‘流云染’定能成今年的爆款。”
小姑娘已经跑去前院,拉着伙计小王看新染的丝帕:“小王哥,你看这云会动呢!比戏台上的布景还好看!”小王被她拉着,手里的染杆都差点掉了,却也看得直点头:“等染出成匹的布,给我娘做件新褂子,她准保喜欢。”
傍晚的霞光染红井台时,凌虚正在给桃苗浇水。井水顺着根部渗下去,桃叶在风中沙沙响,像在说谢谢。苏清鸢将晾干的“流云染”丝帕收进木盒,兰婆婆的兰草绣样已经画好了,用淡淡的墨线勾着兰草的轮廓,旁边题着行小字:“云随兰影动,风伴布香来”。
“明天开始染成匹的布吧,”苏清鸢将木盒放进柜里,“先染十匹,让兰婆婆试试绣活。”
凌虚点头,目光落在井台边的忘忧兰上,花瓣上的露珠正顺着花茎往下滴,落在“流云染”的残页上,晕开淡淡的墨痕。“你说,这染坊的日子,是不是也像块‘流云染’的布?”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晚风揉得很软,“有兰草的静,有流云的动,混在一起,才成了样子。”
苏清鸢靠在门框上,看着天上的流云慢慢飘过染坊的屋顶,像被谁用大笔蘸着“流云染”的颜色,在天上画了幅画。“是啊,”她轻声说,“就像这井里的水,藏着晨露的清,凝云草的绿,松烟墨的沉,混在一起,才染得出这么好的云纹。”
夜里的月光落进井里,映得井水像铺了层银。苏清鸢坐在井台边,听着后院的虫鸣,忽然觉得,这染坊的岁月,早被这些颜色、这些绣纹、这些细碎的声响,织成了块看不见的布。布上有桃苗的新绿,有兰草的淡紫,有流云的灰蓝,还有她和凌虚的影子,被风一吹,就跟着云纹,轻轻动了起来。
兰婆婆的蒲扇还放在竹椅上,扇面上的“桃花雪”颜色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苏清鸢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染缸里又会漾起新的云纹,兰婆婆的绣针又会穿过布面,而那些藏在布纹里的故事,会像井里的水,永远清冽,永远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