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风裹挟着坊市喧嚣的余烬,吹过玄记小院厚实的青石院墙。墙内却是一片被刻意营造的宁静。解忧豆引发的“彩虹风暴”已过去数日,坊市街头巷尾依旧热议着那荒郊野地的七彩奇观,“玄记怪豆”之名不胫而走,连带着银线草环、醒神果干、乃至尚未正式开售的玉容膏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林玄的摊位前,人流虽不如试豆那日疯狂,却也络绎不绝。多是慕名而来,或为解忧豆(林玄已限量开售,价格不菲),或为醒神果干,亦有绣娘侍女之流,红着脸低声询问那传说中的“玉容膏”。林玄依旧那副咸鱼掌柜模样,收钱交货,应对从容。
小院灶房内,苏晚晴正将最后一批融合了玉容花精华的“花蜜基”膏体,小心分装入莹白的灵玉小盒。梦幻粉霞在玉盒中流转,清雅幽兰暗香浮动。藤篮里,整齐码放着二十盒成品。这是她倾注心血的作品,承载着属于自己的微光。
林玄收摊回来,将装满灵石的袋子随意丢在院中小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角落的药田边,例行检查宁神花和作为“门面”的几株月影草长势,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院墙外几个若即若离、明显在观察小院的陌生身影。
“尾巴又多了两条。”林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苏晚晴盖上最后一盒玉容膏,轻声道:“百草阁的,还有灵膳居的。解忧豆太招摇了。”
“招摇就招摇吧,”林玄扯了扯嘴角,走到水缸边舀水净手,“风不来,树怎么知道根扎得够不够深。”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那无人可见、熔金纹路流转不休的幽绿字幕。
就在这时,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带着某种刻板韵律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小院的宁静。这敲门声不同于熟客铁头的粗犷,也不同于坊市护卫的急促,带着一种世家大族特有的、刻意维持的规矩感。
林玄和苏晚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意外。黄伯依旧靠在老槐树下,抱着酒葫芦打盹,仿佛没听见。
林玄走到院门前,拉开厚重的门闩。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半旧但浆洗得极其干净的藏青色管事服的老者。老者约莫五十许岁,面容清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平和却带着久居人下的谨慎与打量。他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手里捧着两个朴素的青布包裹。
老者看到开门的林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有惊异,有审视,也有一丝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旧时温和。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林家管事特有的腔调:
“玄少爷,许久不见,老奴林福,奉家主和长老会之命,前来看望少爷。”
林福!
林玄瞳孔深处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平静。眼前这张脸,唤起了深埋的记忆碎片。林福,林家外院资历颇深的老管事,为人本分谨慎,处事圆滑。当年父亲林震山还是家主时,林福曾负责他们这一房的不少庶务,对年幼的林玄也算和蔼。母亲柳氏待下人宽厚,林福曾受过些恩惠。在林玄被废、父母失势后,林福虽未落井下石,却也迅速收敛了过往的亲近,变得公事公办,成了新家主林震岳一系中不显山不露水的中立派。
“原来是福伯。”林玄脸上没什么表情,侧身让开,“请进。”
林福再次躬身,带着小厮步入小院。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确的尺子,飞快地扫过院内景象:厚实高耸的青石院墙,干净整洁的地面,生机勃勃的药田(重点在宁神花和月影草上停留片刻),新砌的灶房,以及角落里那几捆码放整齐的干柴。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树下打盹的黄伯和他身边那头巨大的老黄牛身上时,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眯了眯,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
“玄少爷这院子…打理得颇为齐整。”林福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苟活之地,勉强容身罢了。”林玄语气同样平淡,引着林福到院中小木桌旁坐下。苏晚晴已默默端来两杯清茶,放在桌上,随即安静地退到灶房门口,垂手而立,姿态温顺,如同最本分的侍女。蚀灵禁制在腕间被衣袖遮掩。
林福的目光在苏晚晴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随即转向林玄:“这位便是苏小姐吧?委屈苏小姐了。”语气客气中带着疏离。
“福伯言重了。”苏晚晴微微屈膝,声音轻柔。
林福不再看她,示意身后小厮将两个青布包裹放在桌上:“玄少爷,这是家主和长老会的一点心意。些许灵米、布料,给少爷和苏小姐添些日常用度。”包裹打开,露出里面品质普通、数量有限的灵米和几匹颜色老气的凡俗棉布。
这份“心意”,与其说是慰问,不如说是林家对这对被遗忘在角落的“废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象征性的施舍。既不显得过于刻薄,又清晰地划开了界限。
“多谢家主和长老们挂念。”林玄看也没看包裹里的东西,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福伯此来,想必不只是送东西这么简单?”
林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浑浊的老眼透过氤氲的水汽看着林玄:“玄少爷快人快语。老奴此来,一是探望少爷,二来…也是听闻少爷在坊市做些小生意,似乎颇有起色?家族里也有些人,对少爷捣鼓出的那些小玩意…有些好奇。”他放下茶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药田里那几株玉叶生辉的月影草,“尤其是一种驱虫的草环和提神的果干?听说效果很是不凡。不知少爷是从何处得来的门路?还是…苏小姐有特殊的种植天赋?”
试探来了。直指核心——产品来源!
林玄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市井小民狡黠的无奈笑容:“福伯说笑了。什么门路?不过是晚晴她祖上似乎传下点侍弄花草的土法子,加上我这废人闲着也是闲着,就在这破院子里瞎琢磨,种点不值钱的野草野果,勉强糊口罢了。那驱虫草,就是山野里常见的铁线草,费了点心思让它长得壮实些。醒神果干,也是用些酸涩的野果,费柴火慢慢烘烤出来的,不值一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也就底层散修图个便宜新鲜。”
他巧妙地将功劳推到苏晚晴的“祖传土法子”和自己的“瞎琢磨”上,避开了地穴和世界树的秘密,也淡化了产品的真正价值。
林福听着,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针,显然并不全信。他目光再次扫过药田,重点落在几株长势极好的普通宁神花上,似乎在评估林玄话语的真实性。“苏小姐兰心蕙质,玄少爷也…颇有巧思。”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看似推心置腹的语气,“玄少爷,虽说…当年之事令人扼腕,但血脉终究是血脉。如今你在外面有了些营生,家族也并非不近人情。长老们的意思,若你手头真有些…独到的东西,家族库房渠道广阔,或可代为销售,价格方面,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少爷。总好过你在这坊市辛苦摆摊,风吹日晒,还要受些闲气。”
优先供给家族!
看似优厚的提议,实则包藏祸心!一旦答应,玄记的产品来源、配方乃至定价权,都将被林家以“家族”之名逐步侵蚀掌控!林玄辛苦打下的根基,瞬间就会成为林家予取予求的肥肉!
林玄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眼底深处一片冰寒,脸上却露出更深的无奈:“福伯的好意,林玄心领了。只是…晚晴那点土法子,时灵时不灵,种出来的东西也有限,连供应老主顾都捉襟见肘,哪有多余的供给家族库房?况且,”他放下茶杯,语气带着点破落户的惫懒和自嘲,“我这废人一个,只想守着这小院子,靠着这点微末手艺,赚点辛苦灵石,养活自己和不嫌弃我的晚晴,就心满意足了。家族大事,高门贵胄的生意,我…就不去高攀了。”
拒绝!干脆利落,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合情合理——产量有限,能力微末,只想安生度日。
林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那最后一丝旧时的温和也彻底淡去,只剩下公事公办的疏离。他深深看了林玄一眼,又瞥了一眼始终安静如背景的苏晚晴和树下仿佛睡死过去的黄伯,缓缓站起身。
“玄少爷心意,老奴明白了。人各有志,安守本分…也好。”他拱了拱手,语气平淡无波,“东西送到,话也带到,老奴这就回去复命了。少爷…好自为之。”
“福伯慢走。”林玄起身,不卑不亢地送客。
院门重新合拢,沉重的门闩落下。小院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桌上那两包格格不入的“慰问品”。
苏晚晴走到林玄身边,看着紧闭的院门,眼中带着一丝忧虑:“林家…不会善罢甘休吧?”
“由他们去。”林玄声音冷冽,转身走向柴堆后方,“兵来将挡。只要我们的根够深,结的果子够硬,就不怕风大。”
黄伯不知何时睁开了浑浊的老眼,抱着酒葫芦,望着林福离去的方向,吧嗒了一口旱烟,浓白的烟圈缓缓升腾,融入暮色。
“旧船票…登不了新船喽。”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不可闻,“水浑了,才看得清,哪条鱼…是真想跳龙门。”
老黄牛甩了甩尾巴,喷了个响鼻,铜铃大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
回林家的路上,林福坐在平稳的青布小轿中,闭目养神。小厮捧着那两个原封不动的包裹跟在轿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