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里,那场因“炸鸡赔罪”引发的、带着荒诞色彩的哄笑浪潮,终于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快活的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事情似乎偏离了轨道的微妙凝滞。许多人脸上重新挂起了惯有的、属于“风雅之士”的矜持面具,只是那面具之下,多少藏着点意犹未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嘲笑一个彻底的“草包”,固然能带来片刻的优越,但笑过之后,似乎也没剩下什么。
林墨堂看着重新缩回角落、仿佛已经认命、只余“病弱”的林澈,心中那口被“炸鸡”噎住的气,总算稍微顺了一些。他觉得,虽然过程曲折离奇,但最终结果大抵是达到了——林澈这“诗坛笑话”、“家族耻辱”的名头,算是坐实了。他端起茶杯,准备将这场闹剧翻篇,示意主持人可以将诗会拉回“正轨”。
然而,就在他茶杯将举未举,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的当口,那个角落里,本该彻底“安分”下来的身影,却又慢悠悠地有了动静。
林澈并没有站起来,他甚至没有完全离开那根给予他安全感的柱子。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强撑着力气”。然后,他抬起眼,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惶恐”或“破罐破摔”,而是换成了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点“病中懵懂”的……好奇?
这表情出现在刚刚经历了那般狂风暴雨嘲笑的他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又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目光“懵懂”地、缓缓地扫过水榭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掠过那些依旧带着鄙夷的,那些假装不在意的,那些还在回味刚才笑料的……最后,他用一种不大、却因周遭短暂的安静而显得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点“气虚”的颤音,仿佛真心求教般开口:
“诸、诸位……大家,前辈……”
这谦逊(看似)的开场,让不少人眉头微挑。这草包,还没折腾够?又想玩什么花样?
只见林澈脸上那“困惑”之色更浓,微微歪着头(动作轻微,符合病弱人设),像是个读书读岔了、钻进牛角尖的学子,提出了一个让整个水榭再次陷入一种不同性质寂静的问题:
“小、小子……久病卧床,也没念过几本正经书,心里头……一直有件事,琢磨不明白,趁着今日诸位饱学之士都在,想……想请教一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才清晰而缓慢地问道:
“这诗词歌赋……小子愚见,它……究竟是写来给天下黎民百姓看的,还是……只是写来给诸位自己,和……和像诸位一样的读书人看的?”
第一个问题抛出,如同小石子投入湖面,泛起些许涟漪。不少人心底立刻冒出答案:自然是写给知音、写给能懂的人看的!这问题何其幼稚!甚至有人嘴角已经扯出不屑的弧度,准备出声讥讽这问题的浅薄。
但林澈根本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不再是小石子,而是一块沉重的界碑,裹挟着一种与他们固有认知截然不同的力量,轰然砸落:
“若是……若是那市井里奔波求生的贩夫,那田埂上面朝黄土的农户,连……连诸位笔下锦绣文章里的字句,听都听不懂,看也看不明白……”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因为“体弱”而显得有些断续,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有重量,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方才吟诵过自得之作的才子,尤其是那几个跳得最欢、嘲讽最甚的,最终,带着那纯粹的“困惑”,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句足以撼动许多人心中某种根基的话:
“……那诸位时常挂在嘴边、珍而重之的这‘风骨’……又到底是……‘风’给谁看呢?”
‘风’给谁看?!
最后这四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水榭!
“……”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被绝对地剥夺了。
尚未出口的讥讽,僵在了喉咙里。
准备摇动的折扇,定格在半空中。
脸上残留的笑意,凝固成古怪的扭曲。
甚至,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低了。
死寂!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都要压抑的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寂静是暴风雨前的酝酿,或是狂欢后的空虚,那么此刻的寂静,则是一种被直击要害、灵魂拷问般的失语!
风骨……风给谁看?
他们寒窗苦读,他们钻研格律,他们锤炼字句,他们追求意境,他们以“风骨”自诩,以此标榜自身的清高与不凡,以此区隔自己与“俗世”的距离。“风骨”是他们精神世界的支柱,是他们身份认同的勋章。
可从未有人,以这样一种看似无知、实则刁钻的角度,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这“风骨”的展示,其对象根本无法理解,甚至无从感知,那么这种展示的意义何在?它是否变成了一种圈子内部的自说自话?一种悬浮于现实之上的、无根的表演?
一些年轻的面孔上,那原本带着嘲弄或事不关己的表情,开始松动。他们大多出身普通,寒窗不易,内心深处对于那种完全脱离烟火气的“高雅”,未必没有过隔阂与怀疑。只是以往被主流话语所裹挟,无人敢质疑。此刻,这个被他们视为“草包”的人,用最直白、甚至粗陋的方式,将这层窗户纸捅破,那被压抑的疑虑,如同找到了裂缝的种子,开始悄然萌发。
他们看着林澈那张苍白、带着“病气”和“求知欲”的脸,再回想自己曾经写下的、那些力求符合“标准”却未必发自肺腑的诗句,眼神中渐渐染上了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而另一些更为年长、或思想更为固化的,脸上则迅速涌起了被冒犯的恼怒,只是那恼怒之下,似乎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
林澈问完这两个问题,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地垂下了眼帘,重新将身体的重心交给背后的柱子,回归到他那个“虚弱”、“需要休息”的状态中。
他只留下了一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荡起层层扩散的、无声的涟漪。
一些年轻文人的脸上,思索之色,愈发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