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我寻至蘅芜苑时,宝姑娘果然不在。小丫头说往薛姨妈处去了,我思忖着横竖要回太太的话,不如跟去瞧瞧。
才走到薛家院外,就听见里头嚷成一片。我忙闪身躲在竹帘后头,正听见薛大爷声音震得窗纸发颤:“我把那该死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
薛姨妈的哭骂声夹在里头:“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先打我来!”
我从帘缝里瞧见薛大爷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抓起门闩就要往外冲,被薛姨妈死命拉住。
宝姑娘急急上前劝解,鬓边一支珠钗乱颤:“你忍耐些儿吧!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劝妈,反闹得这样!”
谁知薛大爷竟冲着宝姑娘嚷起来:“好妹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这话像盆冷水似的泼下来,我见宝姑娘脸色霎时白了,扯着薛姨妈的袖子哭道:“妈妈听哥哥说的什么话!”薛大爷摔帘子进了里屋,外头只剩母女俩的抽噎声。
我退到院外墙根下,心里扑通直跳。忽见宝姑娘低头走出来,眼圈红得厉害,也不同丫鬟说话,只顾往园子里去。我不好此刻进去,只得远远跟着。
行至沁芳桥边,恰遇见林姑娘独自站在花阴底下,见宝姑娘这样便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宝姑娘脚步一顿,却不答话,只管往前走。林姑娘立在原地,嘴角噙着笑,水红色的裙裾被风吹得飘飘的。
我忙转身避开,心里却像揣了个兔子似的乱跳。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心思,真真比那绣花针还细密。
第二日,我沿着蔷薇架匆匆往怡红院走。不料在假山石边险些撞上个人,抬头一看竟是宝姑娘的丫鬟莺儿。
“袭人姐姐怎么在这里?”莺儿手里捧着个剔红匣子,神色慌张。
我忙镇定心神:“正要回去给二爷煎药。你这是?”
莺儿压低声音:“我们姑娘让把这个埋了,说是沾染了晦气。”她略开匣缝,我瞥见里头是碎成几段的金锁项链。
我心中一惊,面上只作平静:“快去吧,仔细别叫人看见。”
莺儿匆匆走后,我站在日头底下,只觉得浑身发冷。这金锁是宝姑娘自幼戴着的,如今竟要偷偷埋掉,可见薛大爷那话伤她多深。
回到怡红院,宝玉正醒着,见我进来便问:“可寻着宝姐姐了?”
我斟了杯茶与他:“宝姑娘有事不得空,明日再去吧。”见他眼神黯淡,又补了句:“倒是遇着莺儿,说宝姑娘让带话,叫你好生养着。”
宝玉这才露出些笑意,忽又蹙眉:“方才恍惚听见外头吵嚷,可是有什么事?”
我正替他掖被角,晴雯掀帘进来送药,插嘴道:“可不是闹呢!听说薛大爷要打杀谁,被薛姨妈拦住了。”她放下药碗,又压低声音,“还听说宝姑娘哭了一夜,今早眼睛肿得桃儿似的。”
宝玉急得要起身:“这是为何?”
我忙按住他,暗瞪晴雯一眼:“休听她混说。不过是兄妹拌嘴,常有事儿。”说着将药碗递到他嘴边,“快吃药罢,凉了就更苦了。”
宝玉勉强吃了药,却仍怔怔的。忽见小丫头麝月进来道:“太太让袭人姐姐去回话。”
我心中一跳,忙整了整衣裳往王夫人处去。路上恰遇见平儿带着两个婆子往库房取人参,见我便拉住道:“你来得正好,方才太太还问起宝二爷伤势。”
我见她眼神似有深意,便慢下脚步:“姐姐可知太太唤我何事?”
平儿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像是为昨儿薛家闹的事。姨太太方才来哭了一场,太太脸色很不好看。”说着叹口气,“你这去回话,可要仔细些。”
我心中已有计较,谢过平儿便往正房去。王夫人果然沉着脸坐在炕上,见我来了便问:“宝玉可好些了?”
我回了伤势,又禀了用药的情况。太太点点头,忽然道:“昨儿晚上,姨太太那里闹得不成话,你可知道?”
我垂首道:“略听见些声响,因忙着伺候二爷,并不曾细问。”
太太冷笑一声:“薛蟠那个不成器的,竟把他妹妹气哭了。宝丫头那样稳重的人,今早来请安时,眼睛都是肿的。”她忽然盯着我,“我恍惚听说,这事与宝玉有些干系?”
我忙道:“太太明鉴,二爷昨日一直躺着养伤,并不曾与薛大爷相见。”迟疑片刻,又轻声道:“只是……听小丫头们嚼舌,说是为前日琪官的事。”
太太眉头紧皱:“琪官的事,怎么又扯上宝丫头了?”
我跪下来替太太捶腿,声音放得极轻:“下人们混说,薛大爷怨宝姑娘护着二爷,才吵嚷起来。都是没凭据的话,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太太沉默良久,忽然叹道:“宝丫头是个懂事的,偏偏摊上这么个哥哥。”又问我:“宝玉如今也大了,你瞧着……宝丫头如何?”
我手上微微一顿,仔细回道:“宝姑娘模样好,性情也好,府里上下没有不夸的。只是……”我故意顿了顿,“如今二爷身上不好,这些事还是缓缓再议吧。”
太太点头:“很是。你且好生照顾宝玉,这些日子别让他往园子里逛去。”
我应声退下,回到怡红院时,见宝玉正睡着,枕边却放着一方绢帕,上头绣着几竿翠竹——分明是潇湘馆的物件。
晴雯在一旁挤眉弄眼,悄声道:“方才紫鹃来过了。”
我收起帕子,心下暗叹。这园子里的风波,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窗外日头渐渐西斜,照得满院花木都拖长了影子,像是无数暗流在悄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