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周朗晔欲举办“雪中送炭”文会的消息,如同这冬日里的一股暖风,迅速吹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酒肆之中,几名穿着儒衫的士子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四殿下要办文会了!主题便是‘雪中送炭’,募捐赈灾!”
“自然听说了!据说不仅有诗词歌赋的比拼,魁首能得殿下亲荐入国子监,还有名家字画、古玩珍器拍卖,所得尽数用于购买米粮棉衣,发放给灾民!”
“四殿下素有贤名,此举更是大善!吾等读书人,正该在此等时候,以手中笔,心中墨,为生民请命,为灾民尽一份心力!”
“同去同去!即便不能夺魁,能参与此等盛事,亦是佳话!”
茶楼雅间,几位颇有家资的商贾也在低声商议。
“王兄,四皇子这文会,你去是不去?”
“去!怎能不去!这可是难得的露脸机会!既能博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又能有机会接触到平日里难以攀附的清流官员乃至皇子殿下,这比单纯捐钱给官府划算多了!”
“说的是极!我库中正好有一幅前朝画作,此次便捐出去拍卖,既能全了善举,又能彰显品味,一举两得!”
“只是不知……这拍卖之时,该如何出价,方能既显得慷慨,又不至过于露富,惹人注目?”几人开始细细琢磨起其中的分寸来。
书院之内,学子们更是激动不已。
“先生说了,此次文会乃是难得的历练机会,若能在那众多名士面前崭露头角,于日后科举仕途大有裨益!”
“我近日苦思了一首咏雪喻志的诗,正好可在此会上请教方家!”
“听说国子祭酒、翰林院几位学士都可能受邀担任评判,若能得他们一二句点评,受益匪浅啊!”
甚至是在街头巷尾,寻常百姓也在议论。
“四皇子殿下真是心善啊,办文会给灾民筹钱!”
“是啊,听说那些有钱的老爷们都会去,肯定会捐出不少钱粮!”
“要是能去看看热闹就好了,肯定有很多大人物……”
扶摇书院内,学子们议论纷纷,气氛热
“此次文会,正是扬名之良机!若能得四殿下青眼,获其举荐,岂不胜过苦等铨选?”
“正是此理!听说画屏仙子还会现场作画,若能赋诗一首,得仙子青睐,绘入画中,必成一段佳话!”
然而,并非所有人皆热衷于此。角落处,一位衣着朴素、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沉静的青年狄安(字伯言)正默默整理着手中的书卷。他是隆裕二十三年入春闱的举子,却因临场染了重风寒而遗憾落第。因其解试(乡试)成绩优异,文章颇有风骨,被惜才的苏治相中,介绍他到扶摇书院借读,准备次年(隆裕二十六年)的春闱。
有同窗邀他:“狄兄,你文采斐然,何不借此文会一鸣惊人?或许能得贵人赏识,提前谋个出身。”
狄安却摇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谢兄台美意。然伯言志在春闱,欲以文章正道取功名。文会虽好,终是旁径。且眼下仍需静心备考,不宜分心。”
他心中还藏着另一份牵挂——家乡那位与他有婚约的林予幽。他只想早日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地回去迎娶她。
青梧书院中, 同样不乏摩拳擦掌之辈,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
一位身形挺拔、眉宇间自带一股刚正之气的学子庞清规(字明允) 正与友人争论。他志向高远,立志匡扶天下、为民请命,对攀附权贵之举颇有些不屑。
“四皇子此举,虽名为赈灾,实则不乏揽誉之意。吾辈读书人,当以社稷民生为重,何必趋之若鹜,竞相呈艺于王公贵胄之前?”
友人劝道:“明允兄此言差矣。借此机会展露才华,若得赏识,他日身居庙堂,岂非更能实现你匡世济民之志?”
庞清规正色道:“若欲为民请命,自当凭真才实学,于科举考场、于朝堂奏对中堂堂正正取胜!岂能倚仗皇子举荐?”
他心中自有沟壑,早已将目标锁定在隆裕二十六年的春闱前三甲之上!
鹤鸣书院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书院、文社中,学子们也大致分为两派:一派积极准备,渴望在文会上脱颖而出,获得捷径;另一派则如狄安、庞清规般,更看重即将到来的春闱,视文会为调剂或无关紧要的社交场合。
四皇子周朗晔巧妙策划的这场文会,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长安士林百态。有人看到了风雅与机缘,有人看到了慈善与声望,也有人如狄安般看到了个人的坚持与等待,更有人如庞清规般,对此保持着清醒的审视甚至淡淡的疏离。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各方势力耳中。东宫吩咐留意人才,景王府不置可否,而汉王府的周景昭则只是淡然吩咐备一份合乎礼仪的礼物。
他吩咐完备礼之事后,看着陆望秋记录时认真的侧脸,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平日沉稳气质不甚相符的、带着几分顽劣的笑意。他如今虽已是开府建牙的亲王,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性跳脱的一面偶尔也会冒头。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和好奇问道:“陆兄!”他私下偶尔还是会用旧时称呼,“你说……我若是也匿名写一篇文章,悄悄送去四哥那文会上,混在那些学子文稿之中,会如何?”
正在书写的陆望秋手腕一顿,毛笔在纸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她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位突然生出玩闹之心的主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四皇子或许会为又得一篇佳作而欣喜,评判们或许会为文章的精妙而争论,学子们或许会猜测这是哪位高人所写……而若日后被人知晓这竟是那位近来忙于赈灾、看似与风雅之事无关的汉王的手笔……
她忍不住也抿唇笑了笑,却还是理性地提醒道:“公子……您的文风,只怕……太过独特了些。”她委婉地指出,周景昭的“剑书体”和其文章中偶尔流露的迥异于常人的见解,恐怕很容易被熟悉的人辨认出来。
一旁的谢长歌闻言,倒是来了兴致,抱臂挑眉,那副冷峻面具下的“有趣”灵魂又开始活跃:“殿下若真想送,属下倒有办法让人绝对查不到来源。只是……”
他拖长了语调,眼中闪着促狭的光,“若文章太好,夺了魁首,四皇子殿下是高兴呢,还是……?若文章平平,岂不堕了殿下‘风铎书君’的名声?再者,若被陛下知晓您忙于赈灾还有闲心匿名去跟学子们争文会的彩头……”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这乐子可能有点大。
刚刚走进来的玄玑恰好听到后半句,闻言立刻正色道:“殿下,此举恐有不妥。如今各方视线皆聚焦于东宫与文会,殿下宜静不宜动。匿名投文,看似小事,若被有心人利用,解读为殿下对四皇子之举心存讥讽或另有图谋,恐生不必要的风波。”他总是从最谨慎的战略角度考虑问题。
周景昭摆摆手浑不在意道:“无妨,无妨!陆兄,取一张素笺来。”
陆望秋微怔,但还是依言取来一张质地普通、并无王府标识的素色笺纸。
周景昭提笔,手腕悬停,竟以一种在场众人从未见过的笔法落纸。其字形体修长,骨力遒劲,笔画顿挫分明,撇捺舒展如刀,透着一股清刚雅正、森严法度之气,与他平日挥洒自如的剑书体截然不同。笔走龙蛇,千古名篇《陋室铭》跃然纸上。
写罢,他放下笔,颇为自得。果然,身旁的陆望秋、谢长歌,乃至刚走进来的玄玑,皆愣住了,目光尽数被那陌生的字体与文章内容所吸引。
“殿下,您这……这是何种字体?似乎从未见过?”陆望秋最先回过神来,美眸中充满了惊奇与探究。她博览群书,对书法也颇有见识,却完全认不出这字体渊源。
谢长歌也摸着下巴,啧啧称奇:“怪哉,这字……好看是好看,端正峻峭,可这路数,不像咱大夏流行的任何一家啊?殿下何时又偷偷练了这般本事?”
他的目光随即又被文章内容吸引,快速浏览后,更是讶异,“这文章……‘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何陋之有’?殿下,您这篇《陋室铭》……怕是去砸场子的吧?这意境、这文采,放在文会上,让那些学子还怎么比?”
玄玑亦被那超然物外的文境和陌生字体所慑,沉吟道:“结构严谨,似有法度……文章更是字字珠玑,境界高远。殿下大才,玄玑佩服。”但他旋即又忧虑起来,“只是此文一出,必引人猜测这‘山野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若被有心人顺藤摸瓜……”
周景昭看着他们疑惑又赞叹的样子,心中暗笑,脸上却故作高深,调皮地反问:“文章之事暂且不论,尔等先看这字形,可觉得与何物相类?”
众人再次仔细端详。玄玑道:“结构严谨,似有法度……”谢长歌歪头:“字形修长,像……像竖着的长矛?”周景昭笑而不语。
最终还是陆望秋眼光独到,她凝视着那舒展的捺脚和优雅的弧度,迟疑道:“观其笔画,虽骨力内含,却又不失飘逸之态,尤其是这捺画和竖勾,倒有几分……风中垂柳的柔韧与挺拔之意?”
周景昭抚掌大笑:“知我者,望秋也!不错!那这字,便叫‘柳体’吧!”
“柳体?”众人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谢长歌好奇追问:“柳体?从未听闻有此书法大家啊?殿下是从何处习得?还有这篇文章,简直……”
周景昭早就料到有此一问,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打了个哈哈,开始胡诌:“呃……这个嘛,说来也奇,并非哪位先生所授,乃是……乃是我前些时日梦中所得,见一老者于柳树下挥毫,传授此文此字,醒来后便依稀记得,今日试之,竟还能摹得几分形似。”他试图用“梦中学艺”来搪塞。
然而,这话谁信?
陆望秋抿嘴一笑,眼中满是“殿下又胡说”的了然。谢长歌直接嗤笑出声:“主公,您这托词未免也太敷衍了些!梦中学字作文?不妨说梦中有仙娥教您唱歌更为妥帖?”
玄玑虽未说话,但那眼神分明也是不信。
众人皆以为这是周景昭天赋异禀,又暗自琢磨出了新的字体和文章,只是不愿承认,便编了个离奇的借口。于是纷纷赞叹:
“殿下果然天纵奇才!于书法文章一道竟也有如此开创之能!”
“这‘柳体’结构精妙,法度森严;此文更是意境超卓,必能传世!”
“梦中学艺虽是戏言,但殿下之才,确非常人所能及!”
周景昭听着这些夸赞,看着众人一副“我们都懂,您就别谦虚了”的表情,真正的尴尬反而涌了上来,心里嘀咕:“这……这真不是我创的啊……”
但这话却无法说出口,只得干笑着接受这份“不属于”他的荣耀,赶紧将话题拉回正题:“好了好了,字体文章皆是小事,不足挂齿。望秋,还是快将此文送去要紧。署名‘山野散人’,并附言:若此文侥幸得蒙青睐,所获任何奖赏,悉数捐作赈济灾民之用,分文不取。”
陆望秋忍着笑,郑重收好那篇足以惊世骇俗的“柳体”《陋室铭》,心中暗叹自家这位主公,时不时总能冒出些令人瞠目又惊喜的“小秘密”。